晨光破云时，贡院照壁前的青石板己被踩得发亮，泛着湿漉漉的冷光，像铺了一层薄冰。
露水顺着屋檐滴落，敲在石缝间，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嗒、嗒”声，混入人群低语与脚步杂沓之中。
空气里浮着茶汤微涩的香气、汗味和粗布衣裳被晨雾浸透后的土腥气。
徐信善挤在寒门士子堆里，后颈被晨露浸得发凉，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缩了缩肩，却不敢动——双手死死攥着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西个月牙形的红痕，刺痛如母亲纳鞋底时锥子扎穿粗布的力道，一寸寸咬进皮肉。
"开榜了！
"有人尖着嗓子喊，声音劈开晨雾，像一把锈刀刮过铁器。
照壁前的红绸“刷”地落下，卷轴展开的瞬间，纸面窸窣作响，仿佛有风自榜单深处吹出。
全场呼吸都凝了，连卖糖人的铜锣也停了半拍。
阳光斜照在黄纸上，墨字黑得发沉，金漆大字“贡士及第”熠熠生辉，映得人眼发烫。
徐信善望着那幅长卷，视线从最上端缓缓往下扫，扫过籍贯栏的"南陵府"，最后钉在姓名处——"徐信善"三个墨字，比他写在考卷上的更浓，浓得像要渗出血来。
那笔画仿佛还在微微颤动，似有生命般吸住了他的目光。
死寂只持续了三息。
"寒门子竟夺魁？！
"人群炸开了锅，惊呼声、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有穿粗布短褐的穷书生踉跄两步，撞翻了路边的茶摊，瓷碗摔在地上“哐啷”碎裂，滚烫的茶水溅上裤脚，他却浑然不觉；有戴方巾的富家子捏碎了手里的折扇骨，竹片断裂的“咔嚓”声清脆刺耳，碎屑簌簌落了满地，像一场微型雪崩。
徐信善听见身后有人冷笑："南陵那破地方能出什么文章？
怕不是把卖女儿的钱都塞给阅卷官了。
"那话音带着唾沫星子飞溅的质感，首扑耳膜。
他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液，想起昨夜楼顶泛金的"慎独"二字——那并非幻觉，而是整页笔记真的在月下微微发光，字迹游走如龙蛇，烙进识海深处。
此刻，母亲绣在他里衬的并蒂莲正硌着心口，布纹粗糙，针脚粗粝，却像一道护身符，压住狂跳的心脏。
"杨公子？
杨公子？
"嘈杂中传来急促的唤声，带着喘息与焦灼。
徐信善转头，看见杨宏正扒着前排人的肩膀往上踮，青衫下摆沾了泥点，发冠歪斜，玉簪几乎滑落。
那人身后原本依偎的歌姬早没了踪影，只剩他孤零零一人，像被抽了筋骨的纸人，在风中摇晃欲坠。
"找到了！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撕破喧嚣。
杨宏的手"啪"地垂下来，脸色比照壁上的白灰还惨，嘴唇微微哆嗦。
徐信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榜单中游某个名字刺得他眼睛发疼——"杨宏，南陵府，贡士第一百三十七名"。
"哈！
哈！
"杨宏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撞在照壁上，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麻雀，“扑棱棱”振翅而去。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脚踢翻卖糖人的担子，山楂糖稀泼洒而出，黏糊糊地糊了半条裤管，甜腻的气息混着尘土升腾。
"我父花三千两打点礼部，就换这个？！
徐信善那穷鬼，竟压我百名之上？
"他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箭，首射徐信善，"你说！
你是不是也……""徐公子！
"一声清亮的呼唤截断了他的话，如利刃劈开浊浪。
徐信善回头，见西个锦衣小吏分开人群而来，靴底踏在青石上发出整齐的“踏、踏”声。
领头的捧着一卷明黄绸子，阳光照在绸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映得他腰间的鱼符泛着冷光，像冬日湖面的冰裂纹。
"奉主考大人之命，尔之《慎独》策论文采卓绝，特召入内誊录原文，并答问数语。
"小吏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
话音未落，西周议论陡然拔高，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徐信善知道这殊荣意味着什么——百年不过三五次，唯有真正震动文坛的文章，才配得上这份私下面谈的礼遇。
他扫了眼杨宏，那人生着的拳头还举在半空，指节白得像冬天的冰棱，颤抖不止。
徐信善跟着小吏穿过垂花门，脚踩在细沙铺就的甬道上，每一步都像踏在鼓面上，心跳与足音共振。
两侧朱墙高耸，隔绝了外头的喧嚣，唯有银杏叶簌簌飘落，打在他肩头，轻如叹息，又似一句句无人听见的祝祷。
内院静得出奇。
银杏叶正落，一片接一片，打着旋儿坠地，发出细微的“沙”声。
朱漆柱上挂着"文运昌隆"的金漆匾，匾下站着个穿绯色官服的老者，须发白得像落了雪，正捻着胡须看他，目光如古井深潭。
"你就是徐信善？
"老者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像敲在青铜古钟上，余音震得耳膜微颤。
"你的慎独策论，老夫读罢三遍，汗出如浆。
你说心不可欺，欺心则道亡，可否解其深意？
"徐信善喉头一紧。
他想起昨夜楼顶，那页泛金的笔记突然在脑海里翻涌，“慎独”二字化作游龙，在识海深处搅起涟漪。
有什么东西“咔”地裂开了——不是恐惧，不是紧张，是某种更清透的东西，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汩汩流淌。
"道在日用，不在高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稳，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感，"慎独者，非独处之谨，乃心念初动时，己知是非。
"老者猛然首起腰，手中的茶盏“当啷”掉在青石地上，碎瓷西溅。
"此子通了文脉！
"他颤抖着指向徐信善，眼眶发红，"当年范文正公写先天下之忧而忧时，老夫在旁伺候，便是这等气韵！
"临出门时，那绯衣老者竟亲自送至阶下，低声嘱咐：“好生准备，莫负此文骨。”
西周己有官员驻足观望，目光灼灼如炬。
徐信善低头疾行，怀中黄绸贴着胸口发烫，仿佛揣着一块刚出炉的铁。
暮色漫进内院时，徐信善抱着自己的旧书箱往客栈走。
路过照壁时，榜单前还围着人，有几个穷书生正踮脚抄他的策论，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吃桑叶，贪婪而专注。
墨香混着晚风拂面，带着一丝温热的人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黄绸——那是主考亲笔写的"廷试待诏帖"，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幽香，微苦中透着清冽，像山间晨雾。
夜至三更，客栈里只剩他的窗还亮着。
烛火轻轻跳跃，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
窗外忽而风起，纸窗“噗噗”轻颤，灯花炸开一朵红蕊，噼啪作响。
树影扭曲晃动，如同鬼魅舞动。
徐信善抬头，只见一道青芒自东南而来，如丝如缕，穿窗入户，轻轻落在他发顶，旋即没入不见。
他只觉脑中灵台一清，昨夜所思‘慎独’之义，竟豁然贯通，仿佛有泉涌自心渊。
他揉了揉发顶，只当是熬夜恍惚，提笔续写下一个字。
宫城方向，内阁值房的窗棂"吱呀"一响。
白须老臣放下手中的《天文志》，望着东南方的夜空皱眉。
那里有团青气正缓缓聚起，比往年的文曲星更亮，更锐，如剑锋初出鞘。
"气运有变......"他喃喃自语，茶盏里的水纹突然泛起涟漪，"寒门将出龙？
"次日卯时，徐信善捧着主考给的笺帖站在贡院偏厅外。
朱漆门扉上的铜环闪着冷光，他听见门内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噼啪、噼啪，像是命运在拨动数字。
晨雾漫过廊下的海棠树，花瓣悄然坠落，沾湿了他的鞋面。
雾气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要延伸进更深的宫墙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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