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堡内校场上，李成梁正光着膀子，与结义兄弟李平胡进行日常的角抵。
古铜色的肌肉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贲张起伏，汗水混着尘土顺着脊沟淌下。周围一圈军士看得目不转睛，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经过一年多的整顿，孤山堡虽依旧贫瘠，但军心士气已非昔日可比，小股鞑靼游骑再不敢轻易前来捋虎须。
就在这时，堡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风尘仆仆、背着驿筒的信使被守门军士引了进来。那信使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和悲愤。
“大人！京城……京城来的急递！”信使的声音嘶哑，双手将一份密封的文书高高举起。
李成梁接过文书，挥挥手让李平胡解散了围观的军士。他撕开火漆，展开信纸——这是他在京城的旧识，那位王千户辗转送来的私信。信不长，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杨继盛……兵部员外郎杨公……上月以十大罪、五奸疏劾严嵩……触怒天颜……下诏狱……三司会审，备受酷刑，胫骨具折，仍骂不绝口……恐……恐难生还……”
信纸从李成梁手中飘落，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校场上的风似乎更冷了，直往骨头缝里钻。
“大哥，怎么了？”李平胡察觉到他的异样，快步上前，捡起地上的信纸。他识字不多，但“杨继盛”、“弹劾严嵩”、“诏狱”、“酷刑”这几个词，像刀子一样扎眼。他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杨继盛……杨忠愍公……”李成梁喃喃低语，声音沙哑。他虽然远在边塞，但也听说过这位以刚直敢言著称的官员。弹劾严嵩十大罪五奸！这是何等胆魄！何等气节！然而，换来的却是诏狱酷刑，胫骨具折！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愤怒和无力的悲凉，席卷了李成梁全身。他仿佛能看到，那阴森恐怖的诏狱中，铁链镣铐，血肉模糊，而高居庙堂之上的严嵩父子，正狞笑着俯瞰这一切。忠臣泣血，奸佞当道！这大明天下，竟已糜烂至此？！
“阉狗！国贼！”李平胡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一截木桩上，木桩应声而断。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这等忠良都要害死，这朝廷……这朝廷还有个屁的指望！”
他的怒骂，道出了此刻所有知晓此事之人心中的悲愤。消息像带着瘟疫的寒风，迅速刮过孤山堡，刮过铁岭卫，刮遍了整个辽东官场。所有心中尚存一丝正气、一分热血的官员将领，闻此噩耗，无不扼腕叹息，心灰意冷。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连远在边塞的他们都感受到了那来自京城权力核心的残酷与黑暗，严党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具象化为忠臣的鲜血和惨呼。
李成梁沉默地拾起信纸，仔细叠好，塞入怀中。他没有像李平胡那样怒骂，只是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的是冰冷的杀意，是对这世道不公的刻骨铭心，还有一种……更加坚定、更加不顾一切的野心。
在这种世道，想活下去，想保护想保护的人，想做成想做的事，唯有抓住实实在在的力量——兵权！
他转身，面向校场上那些同样因听闻消息而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军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听到了？京城，有忠臣死了，死得惨烈！为什么？因为他想说真话，想为国除奸！”
军士们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我们呢？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边军！是拿着刀枪，守着国门的汉子！”李成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朝堂上的肮脏事，我们管不了！但我们脚下的土地，身后的百姓，得靠我们手里的刀来守！鞑子不会因为朝里出了奸臣就对我们心慈手软！”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指向堡外苍茫的荒野：“想要活着，想要不让我们的家人落到鞑子手里，就像杨大人那样任人宰割？那就把你们的怒火，你们的狠劲，都给我用在鞑子身上！多杀一个鞑子，我们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本钱！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短暂的沉寂后，军士们爆发出雷鸣般的回应，之前的压抑和迷茫，被一种更直接、更暴烈的求生欲和杀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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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数月，李成梁将所有的愤懑与憋屈，都倾泻在了犯边的鞑靼游骑身上。他不再满足于被动防守，凭借着李平胡出色的侦查能力，他开始主动出击，带着精心挑选的、已被他操练得如同饿狼般的士卒，在边境线上神出鬼没。
一次，小队鞑靼骑兵试图趁夜绕过孤山堡，袭击后方村落。李成梁率人连夜奔袭，于黎明时分在一条河谷地带追上敌人。他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刀光闪处，人仰马翻。此战，斩首六级，缴获战马兵器若干。
又一次，一股约三十人的鞑靼马队前来挑衅，李成梁利用地形，设下埋伏，以弓弩攒射，待敌阵型大乱，亲率刀盾手突入，与李平胡的神射配合，将这股敌人几乎全歼，只逃回去三五骑。
捷报一次次传回，虽然斩获不算巨大，但在这普遍低迷、多以龟缩防守为主的边军中，已显得格外醒目。李成梁“勇悍善战”的名声，渐渐在辽东中级将领和底层军士中传开。
这些功劳，按照流程，层层上报，最终汇总到了辽阳兵备道衙门。
张琏看着案几上关于李成梁的又一份报功文书，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将文书狠狠摔在桌上，对心腹师爷怒道：“这个李成梁！命是真硬！非但没死在孤山堡，反倒让他立起功劳来了！照这个势头下去，让他积功升迁，还了得？！”
师爷小心翼翼地道：“东翁，要不……把这些功劳压一压？或者，在文书上动动手脚，给他减等叙功？”
“压？怎么压？”张琏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他如今名声渐起，盯着的人多了。方逢时那个老狐狸，肯定也留意着他。若是做得太明显，反而不美。”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不过，就算不能明着压，也不能让他太顺遂！你去找人，在核查斩获、核定军功时，给我挑刺！能扣一点是一点！总之，不能让他凭着这些小功，轻易往上爬！”
“是，东翁。”师爷躬身应命。
然而，张琏的算计这一次却落了空。
没过几天，一份来自巡抚衙门的公文，直接送到了兵备道衙门。公文并非专为李成梁之事，而是方逢时例行巡视边镇后，对一批有功将领的考功评语和升迁建议。在关于李成梁的部分，方逢时亲笔写下了八字考语：
“勇毅果敢，堪当大任。”
笔力遒劲，墨色浓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这八个字，看似平常，但在此时此地，出现在巡抚的正式公文上，其分量重如山岳！它直接肯定了李成梁的能力和功劳，更是对方逢时之前举荐的再次背书，彻底堵住了张琏之流想在功劳上做手脚的企图！
更让张琏措手不及的是，方逢时并未仅仅停留在口头褒奖上。在公文的最后，方逢时以巡抚职权，直接提出人事建议：擢升孤山堡守堡官、指挥佥事李成梁，为险山堡参将！
险山堡，虽同为边堡，但规模、驻军、战略位置，远非孤山堡可比。参将，更是迈入了中级军官的行列，手握实权！
这一招，又快又狠！直接绕过了兵备道衙门可能设置的障碍，以巡抚的权威，强行推动李成梁的升迁。
张琏拿着这份公文，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无法明目张胆地反对。方逢时此举，完全符合程序，理由充分（李成梁确实有功），考语有力。他若强行阻拦，就是公开与巡抚撕破脸，在严阁老没有明确指示，且杨继盛事件余波未平、清流势力正需凝聚人心之时，绝非明智之举。
“好……好一个方逢时！好一个‘勇毅果敢，堪当大任’！”张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脸色铁青。他明白，这是方逢时代表朝中的清流势力，在严党高压之下，对李成梁这样出身寒微、忠于国事的边关良将，一次无声却强有力的支撑和宣言！
这不仅仅是提拔一个将领，更是在严党试图一手遮天的铁幕上，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插下了一面旗帜！
消息传到孤山堡时，李成梁正与李平胡在烽火台上远眺。
传令的巡抚衙门亲兵离开后，李平胡用力拍了拍李成梁的肩膀，咧嘴笑道：“大哥！参将！险山堡！咱们总算能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
李成梁没有说话，他只是从怀中，缓缓掏出了那封已然有些磨损的、关于杨继盛下狱的私信。他凝视了片刻，然后伸手，将信纸一角凑到烽火台常年不熄的、用作示警的火把上。
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信纸，迅速蔓延，将那些记载着忠臣血泪的字迹，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他看着那飞舞的灰烬，目光冰冷而坚定。
“平胡，”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去险山堡，不是去享福的。那里的水，更深。”
他顿了顿，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也是严嵩权倾朝野的阴影所在。
“这世上，有些债，迟早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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