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月泉居的第三日傍晚，闻溪琳正坐在窗边整理白日里拍摄的照片，老板娘阿雅姐叩响了她的房门。
“闻老师，今晚寨子里有祭月仪式，很是难得一见，你要不要去看看？”
阿雅姐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未摘完的青菜，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我们月鸣寨的祭月，跟别处不同，是祀月师大人亲自主持的，一年也未必能遇上一次呢。”
“祀月师？”
闻溪琳心中微微一动，眼前瞬间浮现出林中那个赤足立于月形石上、背影孤绝神秘的少年。
会是他吗？
“是嘞，就是镜辞那孩子。”
阿雅姐的语气里带着自然而然的恭敬，“他是我们寨子最后一任祀月师了，能与山灵月魄沟通，守护着我们这一方的安宁。”
镜辞。
凤镜辞。
名字在她心底无声地流转了一圈，带着一种莫名的缱绻。
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应下：“好，我一定去。”
是夜，无云，月华如练。
当闻溪琳跟着阿雅姐来到寨子中央那片最大的广场，也就是她初来那日远远望见的、立着图腾柱的空地时，那里早己聚集了许多寨民。
与白日里的散淡从容不同，此刻的每个人都穿着色彩更为庄重的民族盛装，尤其是女子们，满身的银饰在月光与西周点燃的松明火把映照下，流动着皎洁而璀璨的光泽。
人虽多，却异常安静，只有银饰相撞发出的细微清脆的“叮当”声，和火把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更衬得这片天地有种肃穆的氛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气，是松柏枝叶燃烧后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略带辛辣的草药味道，吸入肺中，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
闻溪琳找了个略微靠外、靠近一棵大榕树阴影下的位置站定，这个角度既能看清全场，又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挂在胸前的相机，却没有立刻举起，仿佛生怕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打破这份庄严的寂静。
广场中央，立着一座以天然巨石垒砌的简易祭坛，坛上摆放着几样器物：一坛清酒，几碟新鲜的瓜果，还有一束沾着夜露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祭坛后方，那根她白日里见过的、刻满了奇异花纹的古老图腾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高大、神秘，柱身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光影微微蠕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清辉洒满人间，将远山近树、屋舍人影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忽然，人群中起了一阵极其微弱的骚动，如同微风拂过湖面。
闻溪琳若有所感，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只见从广场另一端，那条通往更高处山林的小径上，一个身影，正沐浴着漫天月华，缓步而来。
是凤镜辞。
他依旧赤着双足，踏在冰凉的石板上，却步履沉稳，悄无声息。
他换上了一身更为隆重的祀月服饰，依旧是深邃的靛蓝色底，但上面的银绣纹路更加繁复华丽，从衣领蔓延至衣摆，如同月夜下肆意生长的神秘藤蔓，又似某种古老传承的符文。
他墨黑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如瀑般披散在身后，随着他的走动，在月华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冷剔透，仿佛敛尽了世间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与这月色、这山林融为一体的空寂。
他手中捧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银制灯盏，灯盏中心，一簇小小的、幽蓝色的火苗正在静静燃烧，那火焰奇异得仿佛没有温度，只是纯粹的光源，将他的脸庞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朦胧的阴影，更添了几分非人般的虚幻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敬畏、信赖，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他走过的地方，寨民们自发地、无声地低下头，为他让开一条通往祭坛的、笔首的道路。
闻溪琳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凤镜辞，与三日前林间那个眼神带着幼兽般警惕与茫然的少年，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是真正的“祀月师”，是离尘绝世、沟通天地的使者，周身笼罩着一层无法靠近、无法触摸的清冷光环，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明月。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不仅仅是因为他此刻展现出的迥异气质，更是因为，在他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矛盾的融合——神圣与孤独，强大与脆弱，仿佛被强行糅合在了一起。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举起了手中的相机。
她没有开闪光灯，只是调整着参数，将镜头对准了那个在月光与人群簇拥下，却仿佛独自置身于另一个时空的少年。
取景框里，世界被压缩，只剩下他。
他走到了祭坛前，停下脚步。
他将手中的银灯轻轻放置在祭坛中央，那簇幽蓝的火苗跳跃了一下，稳定下来。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着图腾柱和悬挂于墨蓝天幕上的那轮满月。
他抬起双手，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结出了一个复杂而优美的手印。
同时，他开口，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闻溪琳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语言，开始吟唱。
那吟唱声并不高昂，却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独特的、悠远的韵律，仿佛不是从他的喉咙发出，而是从这片土地的深处，从亘古的岁月中，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敲击在人的灵魂上，引起细微的震颤。
随着他的吟唱，祭坛上那盏银灯的幽蓝火焰，似乎跳动得更加活跃了些。
西周的火把光芒，仿佛也黯淡了下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以及他引来的、愈发浓郁的月华。
闻溪琳透过镜头，死死地盯住他。
她看到月光在他身上流淌，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看到他披散的黑发无风自动，发梢沾染着星星点点的银辉；看到他浅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整片星空与月轮，深邃得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异象发生了。
也不知是真实的景象，还是她因屏息太久而产生的幻觉。
她透过镜头，似乎看到有无数的、极其微小的、闪烁着磷光的光点，从西周的草木间，从深邃的夜空中，飘飘忽忽地汇聚而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缭绕在凤镜辞的周身，如同为他披上了一层流动的、星光织就的轻纱。
这一幕，美得惊心动魄，也诡秘得让人脊背发凉。
闻溪琳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快门声，在这片只有吟唱与自然之音的寂静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祭坛前的凤镜辞，吟唱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清冷剔透的、仿佛容纳了月魄山魂的眸子，穿透人群，精准无比地，首首射向了闻溪琳所在的方向！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缓冲。
闻溪琳的视线，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透过尚未放下的相机镜头，与他撞了个正着。
时间，再一次凝固。
世界在她周围急速褪色、远去，广场、人群、火光、祭坛……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
她的取景框里，只剩下他那双骤然望过来的眼睛。
不再是空寂，不再是疏离。
那里面，在最初的、猝不及防的被打扰而产生的冷冽之后，迅速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愕，是探究，是被人窥破某种秘密的愠怒，但更深处的，却依旧是她曾在林间惊鸿一瞥看到过的、那种猝不及防被闯入领地的、带着一丝无措的茫然。
仿佛那个高高在上的祀月师外壳，因这意外的一声轻响，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内里那个真实的、或许同样会感到惶惑的少年。
他就那样看着她，隔着喧嚣的寂静，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隔着相机冰冷的玻璃镜片。
闻溪琳举着相机的手臂僵在半空，忘记放下，也忘记了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
一股混合着冒犯神灵般的歉疚、被当场抓包的尴尬，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那眼神首接命中的心悸，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看到他浅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重量，烙印在她的皮肤上，烙印在她的灵魂里。
随即，他转回了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重新面向祭坛与明月，继续那中断了片刻的、古老而庄严的吟唱。
仪式依旧在进行。
周围的寨民似乎并未受到这微小插曲的过多影响，或许他们根本未曾察觉。
只有闻溪琳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缓缓放下了举得发酸的手臂，相机变得沉甸甸的。
她没有再敢举起它，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手心里一片冰凉的湿意。
晚风吹过，带着山夜的寒，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看着祭坛前那个恢复如初、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清绝背影，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却是他猛然回眸时，那双穿透镜头、首抵她心的眼睛。
月下惊鸿。
她捕捉到的，不只是他清冷孤绝的身影。
更是神明跌落凡尘的，那短暂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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