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了，天色仍是铅灰一片。
破庙里那股潮湿的霉味混着尘土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周慧娘拨弄了一下火堆，让那点可怜的火光更集中些。
她从一个几乎空了的米袋底，小心翼翼地抖出最后一把糙米，放进一个豁口的瓦罐里。
米粒干瘪，杂着细沙，她用手指仔细捻了捻，才混上接来的雨水。
火舌舔着罐底，发出轻微的嗞嗞声。
庙里很安静，只有这声音和林文博压抑的咳嗽。
粥好了，稀得能照见人影。
米粒寥寥可数，大部分是浑浊的汤水。
周慧娘用半片洗净的破葫芦当勺子，盛了第一碗。
粥汤微微荡漾，几粒米在其中沉浮。
她没看任何人，径首走向蜷在干草堆里的林知逸。
“逸儿，醒醒，喝点热的。”
她声音轻柔，试图唤醒昏沉的儿子。
林知逸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嘴唇干裂。
林婉儿走过来，接过母亲手里的碗。
“娘，我来。”
她扶起弟弟的头，一点点把温热的粥汤喂进去。
林知逸无意识地吞咽着，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周慧娘看着，没说话，转身又盛了一碗。
这次，她递向倚着墙壁的丈夫。
林文博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
“给婉儿，她昨夜受了寒。”
“爹，我不用。”
林婉儿立刻接口，她把弟弟重新安顿好，碗里还剩个底。
“我年轻，扛得住。
您咳得厉害，需要吃点东西压一压。”
那碗粥就在三人之间悬着，谁也没有接。
最后还是周慧娘拿了主意。
她把碗塞到林文博手里，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坚持。
“拿着。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能倒。”
林文博看着妻子深陷的眼窝，手颤了颤，最终接过了碗。
他没喝，只是捧着，感受那一点点微薄的热度透过陶壁传到掌心。
周慧娘又盛了第三碗，递给女儿。
林婉儿看着碗里稀薄的汤水，又看看父母，突然把碗推了回去。
“娘，您吃。
从昨晚到现在，您一口东西都没进。”
“胡说，我不饿。”
周慧娘避开女儿的手。
“您嘴唇都起皮了。”
林婉儿执拗地举着碗。
推让间，庙门外传来一阵粗鲁的脚步声，踩得水洼噼啪作响。
破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两个穿着短打、腰间缠着布带的汉子走了进来。
为首那个吊梢眼，嘴角歪着，一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模样。
他身后跟着个胖些的，满脸横肉，目光在庙里逡巡，最后落在林婉儿身上，不动了。
庙里温暖的气氛瞬间冻结。
吊梢眼踢了踢脚边一个空水罐，发出刺耳的滚动声。
“哟，还没死绝呢？”
他阴阳怪气地开口，视线扫过病弱的林知逸和咳嗽的林文博，最后停在周慧娘身上。
“周婆子，该交例钱了。
这地段，归我们张德福张爷管，懂不懂规矩？”
周慧娘站起身，把女儿往身后拉了拉。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细微的抽动泄露了紧张。
“这位爷，我们昨日才到，身无长物，实在拿不出钱来。”
“没钱？”
吊梢眼嗤笑一声，指了指那瓦罐，“那不是还有吃的？
看来饿得不够狠啊。”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周慧娘，“张爷的规矩，在这地界落脚，就得交钱。
没钱，就拿东西抵。
或者……”他目光一转，又溜到林婉儿身上，上下打量着。
“让你这闺女跟我们走一趟？
去张爷府上帮佣几天，工钱抵了例钱，如何？”
林婉儿感觉到那黏腻的目光，胃里一阵翻涌。
但她没退缩，反而从母亲身后站了出来，微微昂起头。
“两位大哥，”她声音清晰，不卑不亢，“我们流落至此，确实是无奈。
我弟弟病重，父亲咳血，都需要人照料。
实在分身乏术，去不了府上帮佣。
还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宽限几日。
等我们安顿下来，找到营生，一定将例钱补上。”
胖汉嘿嘿笑了两声，搓着手。
“这小嘴，还挺会说道。
可惜啊，咱们只认现钱，不赊账。”
吊梢眼眯着眼，盯着林婉儿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
“小娘子倒是伶俐。
不过，这世道，光嘴皮子利索可活不下去。”
他意有所指，“张爷最喜欢你这种有点脾性的。”
林婉儿心头一紧，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
“大哥说笑了。
我们小门小户，只求一口饭吃，不敢有什么脾性。
只求两位爷看在老弱病残的份上，高抬贵手。”
周慧娘也上前一步，挡在女儿身前，对那两个汉子说：“两位爷，我们确实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一点米熬了粥，几位若是不嫌弃，这粥……”她指了指瓦罐里剩下的一点底。
“谁他妈稀罕你的馊粥！”
吊梢眼不耐烦地打断她，却又瞥了林婉儿一眼，眼神阴沉。
“行，今天爷心情好，给你们一天时间。
明天这个时候，要是还拿不出钱……”他冷笑一声，没把话说完，但那威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朝胖汉使了个眼色，两人又扫视了一圈破庙，像是要把他们的狼狈样子刻在脑子里，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脚步声远去，庙里死一般寂静。
林文博猛地咳嗽起来，这次没能忍住，一口血沫溅在身前的地上，暗红刺眼。
他痛苦地闭上眼。
周慧娘扶着门框，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眼神空洞。
林婉儿走过去，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胁。
她回到火堆旁，端起地上那碗己经微凉的粥。
粥汤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她拿起那片破葫芦，将碗里剩下的粥仔细分成两份。
多的那份递给母亲，少的那份留给自己。
“娘，吃吧。”
她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吃了才有力气。”
周慧娘看着女儿，又看看手里那点可怜的粥，终于接了过来。
她没有立刻吃，只是捧着，像捧着什么珍宝。
林婉儿小口小口地喝着自己那份。
粥是苦的，带着一股焦糊味和绝望的气息。
但她喝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火光跳跃，映着母女俩沉默的脸。
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但此刻，这碗粗糙寡淡的薄粥，是她们仅有的武器，用来对抗这彻骨的寒冷和步步紧逼的恶意。
瓦罐底，最后几粒米粘在罐壁上，像是不甘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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