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被撵出清晖园的消息，像颗石子砸进相府这潭静水，涟漪没半日就荡遍了每个角落。
下人们端茶递水时都敛着声，廊下私语也压得极低，没人再敢把这位嫡小姐当软柿子捏，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连走路都比往日轻了三分。
消息头一个飘进正院小佛堂时，柳氏正捻着沉香木念珠诵经。
那串念珠被她摩挲了五年，油光水滑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却“啪”地砸在描金佛案上，珠子滚了一地。
紧接着，一只月白瓷杯脱手摔在青砖上，碎片溅起，温热的茶汤顺着她素色裙裾往下淌，洇出深色的印子。
“好个沈清玥！”
柳氏胸口剧烈起伏，平日里挂在脸上的慈悲相碎得干干净净，眼底翻着惊怒的暗潮，“不过是病了场，倒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敢当着下人的面撵我的人，这是明着打我的脸！”
周嬷嬷垂着手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首到柳氏的喘息渐渐平了些，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夫人息怒，春桃本就愚笨，冲撞了大小姐也是活该。
依老奴看，大小姐许是病中心气不顺，拿个丫鬟立威罢了，未必真瞧出了什么门道。”
“立威？”
柳氏冷笑一声，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红印，“她立的是哪门子威？
是告诉满府的人，我柳文慧安插的人，她想撵就能撵！”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火气。
执掌中馈十几年，她什么风浪没见过？
绝不能被个刚醒的黄毛丫头乱了阵脚。
“春桃那蠢货，留着也是个祸根，打发她一家子去庄子上，别在京里碍眼。”
话音落，她看向周嬷嬷，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既然大小姐嫌身边人不得力，我这个做母亲的，总得疼她。
你去挑两个‘稳妥’的丫头送过去，一个机灵点，一个看着憨厚些，就说她病体初愈，需得人仔细照料。”
周嬷嬷心里一明，立刻躬身应道：“老奴明白，定挑两个知根知底的。”
柳氏缓缓捡起地上的念珠，指尖捻着珠子转了两圈。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她倒要看看，这个突然“开了窍”的嫡女，能不能防住这藏在暗处的眼线。
清晖园的临窗软榻上，沈清玥正由秋墨扶着坐着。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她手里翻着本泛黄的杂记，眼神却没落在书页上，方才处置春桃，不过是拔了柳氏最显眼的一根刺，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头。
“小姐，您今日动了气，仔细身子吃不消。”
秋墨端来一杯温水，语气里满是担忧。
她总觉得，小姐醒后像变了个人，心思沉了，手段也硬了，连眼神都比往日冷了些。
沈清玥放下杂记，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壁：“秋墨，你觉得今日我若不处置春桃，往后这院子里，还有多少人会把我放在眼里？”
秋墨一愣，随即低下头：“奴婢明白了。”
“深宅里的忍让，从来换不来尊重，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沈清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历经生死的凉薄，“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是万丈深渊。
前世我看得太透了。”
她需要尽快立威，更要抓紧筹谋，复仇不能只靠内宅争斗，她得有自己的银钱、自己的信息，还有能靠得住的外力。
“去把我那只装旧物的紫檀匣子拿来。”
沈清玥忽然道，“病了一场，好多事记不清了，看看旧物或许能想起来些。”
秋墨很快取来匣子。
沈清玥打开，里面躺着孩童时的长命锁、生母留下的银簪，还有几张叠得整齐的纸。
她指尖落在一张地契上，那是京郊的小田庄，是生母的陪嫁，前世被柳氏“代为打理”，每年的收益她连十分之一都没见到；另一张是西城铺面的房契，后来被沈清婉用几句“姐姐身子弱，不如让我帮你管着”骗了去。
这一世，这些东西，她必须亲手拿回来。
只是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得想个名正言顺的法子。
正思忖着，院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大小姐，老爷来了。”
沈清玥眼神一动，立刻给秋墨递了个眼色，随即躺回榻上，拉高锦被，脸上瞬间染上几分病弱的憔悴。
沈修文身着藏青常服，步履沉稳地走进来。
他年近西十，面容儒雅，眉宇间带着文官的清贵，也藏着久居高位的威严。
见女儿脸色苍白地躺着，眼中难得地流露出几分关切：“身子还虚着，就别强撑着了。”
“父亲。”
沈清玥挣扎着要起身，被沈修文按住。
他在榻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目光扫过女儿消瘦的脸：“太医开的药，都按时吃了？”
“劳父亲挂心，都吃了。”
沈清玥的声音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说到“药”字时，刻意顿了顿，像是有话没说。
沈修文眉头微蹙：“怎么了？
药太苦？”
沈清玥轻轻摇头，抬眼时，眸子里蒙着一层迷茫的水汽：“药不苦，只是父亲，那日我落水，明明站得很稳，就像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似的。”
她说着，身子轻轻瑟缩了一下，仿佛还在怕。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沈修文心里。
他掌管刑部多年，最清楚“意外”背后往往藏着龌龊。
之前只当女儿是不小心，可若真是有人蓄意……“你说什么？
被人推了？”
沈修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重了几分。
沈清玥连忙摆手，声音里带着慌乱：“父亲别当真！
许是我病糊涂了，记错了。
您千万别为这点小事劳神。”
她越是否认，越显得可疑，像个怕惹事的孩子。
沈修文看着女儿惊惶的模样，心里的疑窦越生越大。
他沉默片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许是你病中多梦。
好生养着，有什么事，随时差人告诉我。”
离开时，沈修文的眉头始终锁着。
女儿那句“被人推了”，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或许不会立刻查，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发芽的时候。
沈修文刚走半个时辰，周嬷嬷就带着两个丫鬟来了，脸上堆着笑，比往日恭敬了不少：“老奴给大小姐请安。
夫人听说大小姐身子见好，特意挑了两个伶俐丫头送来，也好帮秋墨姑娘搭把手。”
说着，她把身后的丫鬟往前引了引。
左边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眉眼灵动，穿着水绿襦裙，名叫含翠；右边的年纪稍小，穿着灰布衣裳，看着憨厚，名叫双喜。
“含翠针线活好，双喜力气大，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
周嬷嬷笑着介绍，眼神里藏着试探。
沈清玥的目光淡淡扫过两人。
含翠是周嬷嬷的远房侄女，最会察言观色，前世就是她把自己的行踪一五一十报给柳氏；双喜看着老实，却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后来偷了她的首饰，还反咬秋墨一口。
柳氏的动作，倒真快。
沈清玥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有劳母亲费心，也辛苦周嬷嬷跑一趟。”
她没推拒，干脆利落地接了人。
周嬷嬷见她“识趣”，笑得更热络了，又说了几句“好好伺候大小姐”的话，才告退离开。
门一关上，沈清玥脸上的笑就淡了。
她看向垂手站着的含翠和双喜，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既然来了清晖园，就得守我的规矩。
秋墨是我身边的大丫鬟，你们凡事都要听她的。”
“是。”
两人齐声应道，含翠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
沈清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含翠，你看着伶俐，就去小花园打理花草吧，那里清静，适合你。
双喜，你力气大，院里的浆洗、净房的洒扫，就交给你了。”
这话一出，含翠和双喜的脸色“唰”地变了。
含翠被派去小花园，离正房远得很，连沈清玥的面都难见，还怎么打听消息？
双喜更惨，浆洗和净房是府里最脏最累的活，连正屋的边都摸不着！
这哪里是重用，分明是把她们往外推！
两人心里叫苦，却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大小姐。”
秋墨站在沈清玥身后，看着两人憋屈的模样，心里暗暗佩服，小姐这两句话，就把柳夫人安插的眼线打发到了无关紧要的地方，既没撕破脸，又断了她们的念想，真是高明。
打发走含翠和双喜，沈清玥却没松气。
她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柳氏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傍晚时分，秋墨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地屏退左右，凑到她耳边低语：“小姐，奴婢刚听说，春桃一家子被打发去庄子了，可春桃她娘在外头哭，说您骄纵跋扈，一点小事就撵人，还顶撞夫人，说夫人送来的用度都是次品。”
沈清玥的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柳氏这是明的不行来暗的，想用流言蜚语毁她的名声！
大家闺秀的名声比性命还重，一旦“骄纵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她往后在京中贵女圈里，就再也抬不起头。
正思索着怎么应对这软刀子，门外的小丫鬟怯生生地进来了，手里捧着个烫金帖子：“大小姐，门房送来的，是安国公府的帖子，三日后办春日赏花宴，请府上小姐们过去。”
沈清玥接过帖子，指尖捏着那烫金的字，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安国公府的赏花宴……前世，就是这场宴，沈清婉“无意”间跟人说她“病得下不了床”，坐实了她“病弱”的名声，也让她错过了不少好姻缘。
这一世，柳氏刚散布完她“骄纵”的流言，赏花宴的帖子就来了，这哪里是宴会，分明是柳氏和沈清婉为她设的另一个局。
去，就要面对明枪暗箭；不去，就是坐实“病弱无礼”的污名。
沈清玥看着帖子上的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自然是要去的。
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去。
她要让京里所有人都看看，相府嫡女沈清玥，到底是什么模样，不是病弱可欺的软柿子，更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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