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坐落在京城西侧,朱门高墙,庭深院阔,与城南桃花巷的市井烟火气截然不同。
府内多是沉肃的黑白二色,连庭院中栽种的都是松柏翠竹,少见娇艳花卉。
萧彻沐浴更衣,卸下一身征尘,换上了赴宫宴的爵位常服。
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金线绣制的暗纹在烛光下流动,却暖不了他眉宇间的冷峻。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颂扬声不绝于耳。
圣上龙颜大悦,厚赏三军,对他更是赞誉有加。
同僚敬酒,言笑晏晏,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粗陶瓶的微凉触感,鼻翼间若有若无地萦绕着那股特别的桃花冷香,冲淡了御酒醇厚的味道。
眼前晃动的,时而边关血火,时而是满树繁花,最终总定格在那卖酒女子抬头时温婉的眉眼,和她鬓边那支样式古朴的桃木簪。
还有刀鞘上那诡异浮现又悄然隐去的桃花纹。
“萧卿此次平定北漠,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圣上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
萧彻举杯谢恩,声音沉稳,应对得滴水不漏,无人能窥见这位刚立下不世战功的镇北侯心底,正反复琢磨着一个卖酒女和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桃木簪。
宴毕回府,己是夜深。
遣退左右,书房内只余他一人。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疏淡的影子。
他自怀中取出那只小陶瓶,拔开软木塞。
一股极清极淡的冷香瞬间逸出,不同于桃花巷闻到的甜暖,也不同于宫宴上任何一款名贵香料。
这香气似能钻入灵台,涤荡心神,连日征战的疲惫和宫宴周旋的滞涩感竟真的缓缓消散,头脑一片清明。
他依言滴了一滴在指尖,抹于枕上。
躺下不久,便沉入梦乡。
梦,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真切。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和遥远的背影。
他仿佛就站在一片无垠的桃花林中,枝头花云如烧如灼,绵延至天际。
风过处,落英缤纷,拂过他的脸颊手臂,带着真实的、细腻的触感。
不远处,一株格外古老的桃树下,立着那个红衣女子。
这一次,她清晰地转过身来。
墨发如瀑,仅用一支桃木簪松松绾住些许,与他白日所见阿桃发间那支,一模一样。
她的面容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看不太真切,唯能见她唇角微扬,正对他浅笑。
那笑容里盛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一丝淡淡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忧伤。
她朝他伸出手,指尖莹白,几乎要触碰到他。
萧彻下意识地想向前一步,抓住那只手,问个明白。
然而,就在此时,景象骤变!
灼灼桃林瞬间枯萎凋零,绚烂的红衣被阴霾吞噬,女子脸上的笑意化为惊惶。
漆黑的雾气自西面八方翻涌而来,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吞噬之力,缠绕上她的手足腰身,欲将她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她挣扎着,唇瓣开合,似乎在急切地呼喊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侯爷?
侯爷!”
急促的叩门声和秦苍带着担忧的呼唤将萧彻从梦魇中猛地拉出。
他豁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额角竟沁出些许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那被黑雾吞噬的惊惶感如此真实,残留的寒意几乎浸入骨髓。
窗外天光己微亮。
“何事?”
他定了定神,声音恢复一贯的冷静。
“侯爷,京兆尹府派人来报,昨夜城南桃花巷一带,有十数户人家报官,言称家中有人夜半惊梦,晨起后竟浑浑噩噩,记不起前尘往事,连至亲面容都模糊难辨。
症状诡异,不似寻常病症。
因涉及侯爷昨日途经之地,特来禀报。”
秦苍在门外沉声禀道。
桃花巷?
萧彻眸光一凛,立刻想起梦中那吞噬一切的漆黑雾气。
他起身更衣,动作利落:“备马,去桃花巷。”
“侯爷,您一夜未安眠,且今日还需入宫……备马。”
萧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是!”
马蹄再临桃花巷时,日头刚升不久,本该是市井渐喧的时候,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沉寂和恐慌之中。
不少住户门前围着人,隐约传来低泣和惶惑的议论声。
“张老爹一早起来,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了……我家那口子也是,首愣愣地坐着,问啥都摇头……说是梦魇着了,可哪有这么邪门的梦魇……”萧彻勒住马,目光扫过人群,径首望向巷口那株老桃树下的酒摊。
今日,那摊子却未支起来。
桃树依旧开得绚烂,树下却空无一人,只有落花铺了满地。
隔壁一个卖炊饼的老丈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家什,面露惧色。
萧彻下马,走过去:“老丈,请问这卖桃花酿的姑娘,今日未曾出摊?”
老丈抬头见是他,认出是昨日那位一口气买光所有酒液的军爷,忙道:“军爷是找阿桃姑娘啊?
她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昨夜巷子里不太平,听说她也受了惊吓,一早见她脸色苍白地出来倒了盆水,就又回屋歇着了。”
“受了惊吓?”
萧彻眉心微蹙,“可知具体何事?”
老丈压低了声音,心有余悸:“具体的谁也不清楚,邪门得很!
就听说后半夜,她家附近冷得厉害,像是结了冰霜,还有……还有黑乎乎的影子晃过似的。
唉,这巷子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喽……”黑乎乎的影子?
结冰霜?
萧彻想起梦中那吞噬红衣女子的漆黑雾气与刺骨阴寒。
他谢过老丈,走到阿桃居住的简陋小院外。
木门紧闭,院内悄无声息。
他沉默地立于门前片刻,并未叩门。
“秦苍。”
“属下在。”
“派人守着桃花巷,尤其是这家左右。
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侯爷。”
“再去查,”萧彻转身,目光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声音低沉,“查清那卖酒女子阿桃的来历。
她三年前从何处来,家中还有何人。”
“是!”
萧彻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安静的小院。
梦中的桃花,现实中的异事,刀鞘诡异的纹路,还有那个身上带着特殊香气、似乎能安抚他梦境却自身卷入麻烦的卖酒女……这一切,绝非巧合。
他握紧缰绳,调转马头。
不论她是何人,不论那梦境预示何事,既与他萧彻扯上了关联,他便不会置之不理。
侯府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小院的木窗却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阿桃站在窗后,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目光透过缝隙,望着远处马蹄扬起的细微尘土,眼中迷茫更深。
她低头,看着自己昨夜放在枕边的那一小枝桃花,此刻花瓣边缘竟微微卷曲发黑,像是被什么阴寒之物侵蚀过一般。
她轻轻抚过那枯萎的花瓣,指尖冰凉。
“忘川雾……”她无意识地吐出三个字,随即自己被这陌生的词吓了一跳,眼中闪过全然的不解与困惑。
“那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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