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巢之雀与锈蚀的锁后背的疼痛不再是尖锐的抗议，而是化作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低鸣，仿佛皮肉之下埋进了一团慢燃的炭火。
每一次迈步，都像牵动着看不见的丝线，将这份灼痛清晰地传递到大脑。
许随随架着他，像拖着一个不情愿的麻袋。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或者说，是这具十八岁身体此刻的虚弱超出了陆澄（呈）的预料。
他几乎半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草莓泡泡糖甜香，与街道上汽车尾气、小吃摊油烟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又真实的2012年夏天的气味图谱。
街道是活的，喧闹得让他头晕目眩。
自行车铃铛不是记忆里模糊的遥远声响，而是贴着耳廓擦过的、清脆又略带刺耳的“叮铃”声。
路边音像店大声公放着旋律简单、鼓点强烈的流行歌，歌词首白得可爱。
阳光不再是未来都市玻璃幕墙上冰冷的反射，而是透过樟树叶缝隙洒下的、带着温度的光斑，在他眼前晃动，像一场过于活泼的梦境。
这一切的“鲜活”，都在加剧着他的“不适”。
像一个习惯了黑白默片的人，突然被扔进了色彩饱和度调到最高的喧闹彩色电影里。
眼睛、耳朵、鼻子，所有感官都在超负荷运转， processing 着这过于汹涌的、属于过去的“现在”。
“喂，我说，你真没事吧？”
许随随侧过头，蓝色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怎么感觉你魂儿丢了一半似的？
摔一下不至于吧？
还是……”她拖长了语调，带着少女特有的狡黠，“被沈大美女那一下给帅傻了？”
沈见夏。
那个名字像一枚细针，轻轻刺破了陆呈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喉咙发干，想辩解，却挤不出像样的词句。
难道要他说，震撼他的不是那记干净利落的反击，而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与他记忆中任何情感模板都无法匹配的冰冷审视？
那眼神，不像十八岁少女该有的，倒像……像窥见过某种残酷真相后的沉寂。
他只能含糊地哼了一声，把更多的重量交给许随随，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空气。
家的方向，每一步都踩在记忆松软的边界上。
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
这声音像某种咒语，瞬间击中了陆澄灵魂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
门开了。
一股复杂的气味涌出——是晚饭后残留的、淡淡的饭菜香（似乎是红烧肉？
），混合着廉价洗衣粉的干净味道，还有老式家具木头散发出的、略带潮意的沉静气息。
这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一声，打开了他以为早己锈蚀的记忆之锁。
客厅的布置与他模糊印象中的家重叠：淡黄色带着小碎花的窗帘，沙发上铺着略显繁复的白色蕾丝罩巾，电视柜上那个陶瓷招财猫摆件举着前爪，傻乎乎地笑着。
一切都带着一种略显过时、却无比温暖的质感。
真实。
铺天盖地的真实感，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这比他摔在水泥地上的疼痛，比他穿越的荒谬感，更具有冲击力。
三十岁独居公寓的冰冷空旷，猝死前电脑屏幕的幽幽蓝光，在此刻这充满生活烟火气的景象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冰，啪嚓碎裂。
“妈？
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试探，像一只离巢太久、突然归来的雀鸟，害怕认不出旧日的窝。
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闷，却异常清晰：“回来啦？
冰箱里有冰好的绿豆汤，自己倒！
我跟你爸晚上单位有事，晚点回，饭在锅里热着！”
没有追问他的晚归，没有发现他声音里的异样，没有看到他一身狼狈。
只是最平常、最日复一日的叮嘱。
这种被当作“常态”对待的感觉，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却也带来一种更深沉的酸楚。
他失去了这个太久，久到几乎忘了它的模样。
许随随把他按在客厅那张硬木椅子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熟门熟路地翻出医药箱，碘伏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棉签触碰伤口的刺痛让他肌肉紧缩，但这痛感奇异地与“回家”的温暖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矛盾的体验。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逞能。”
许随随一边笨拙却小心地涂抹，一边嘟囔。
处理完伤口，她被一个催她回家的电话叫走了。
防盗门“砰”地一声关上。
世界骤然安静。
只剩下老旧空调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像这个夏日夜晚的呼吸。
巨大的、几乎是物理层面的寂静包裹了他。
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这个家。
餐桌上有没来得及收的碗筷，沙发上随意搭着父亲的外套，一切都充满了“生活正在进行”的痕迹。
他站起身，像个幽灵一样，缓缓踱进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书桌上是堆叠如山的复习资料，墙上的海报球星笑容灿烂，角落里的台式电脑安静地蒙着防尘布，像一座等待发掘的坟墓，又像……一个蕴藏着无限可能的潘多拉魔盒。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的台历上。
2012年7月1日。
鲜红的数字，像命运的戳印，冰冷而确凿。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链条最开端的那一环。
疲惫感如同厚重的毯子，裹挟着伤口的隐痛、穿越的眩晕、面对己知未来的沉重，将他牢牢覆盖。
他瘫倒在床上，床板发出熟悉的抗议声。
枕头上是阳光晒过的味道，干净，温暖，却无法驱散他心底不断滋生的寒意。
钝刀割肉。
那个未来幽灵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抬起包扎好的手臂，看着白色纱布。
如果注定要被这把时间的钝刀凌迟，他难道只能被动承受吗？
那个在网吧门口萌生的、危险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
用己知的“未来”，换取改变的“筹码”……就在这时，视野边缘极其短暂地闪过一片模糊的雪花状干扰，伴随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眩晕。
快得像错觉，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是警告？
还是……催促？
他看向那台蒙尘的电脑，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或许，明天。
明天他应该去那个烟雾缭绕的网吧，打开那个盒子，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窗外的夜色渐浓，夏天的风带着温热的花香吹动窗帘。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归巢之夜，一颗名为“改变”的种子，己在疼痛与温暖的夹缝中，悄然破土。
而它的生长，注定将搅动整个时间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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