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呼吸渐渐平稳，吴暮小心翼翼，像拆弹专家般抽出手臂。
谢黎在梦中不满地哼唧一声，又下意识地往他胸口的热源处钻了钻，才沉沉睡去。
将谢黎安顿好，擦干他脸上交错的泪痕，吴暮望着这张哭得通红的小脸，后知后觉的酸痛才从透支的手臂传来。
他止不住地轻颤，瞬间撤开手，生怕惊醒这个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
他俯下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绞痛着，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他的脸离谢黎只有一指之遥，能清晰地看到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距离如此之近，近得他能感受到谢黎的生命力像微弱的火苗，而自己，似乎是这火苗唯一的屏障。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孩子，是他在这崩塌的世界里，唯一的家人了。
上次有这种孤注一掷的感觉，还是妈妈带着他走进这个新家的时候。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带着不真切的暖光。
那时，这个叫谢黎的孩子躲在继父身后，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他。
那双眼睛，明明写满了害怕和不确定，却又藏不住浓浓的好奇。
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漂亮精致，像个小天使；又或许是因为吴暮作为长期单亲的独生子，对“兄弟”这个词有着本能的渴望。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吴暮立刻就溺爱上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不点。
他看着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心里有种奇异的柔软。
而看着他们兄弟俩迅速亲近，新组成的父母也乐见其成，一家西口确实度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幸福时光。
可这幸福，短暂得像夜空中炸开的烟花。
回忆的暖光褪去，眼前仍是冰冷绝望的现实。
吴暮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晕眩。
谢黎从小就是个闷葫芦，情绪内敛得不像个孩子，哭更是罕见。
正因如此，吴暮才更怕他在外面受欺负不敢说，只要一有空，必定雷打不动地去幼儿园接他。
印象里，谢黎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像一幅静止的画。
因为模样出众，总有一群小朋友围着他叽叽喳喳，但他似乎总能从嘈杂中精准地分辨出吴暮的脚步声。
每次吴暮刚一出现，他的目光就会瞬间穿透人群，牢牢锁住他。
他会立刻站起来，礼貌地跟老师说完再见，然后快步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坚定地牵住吴暮的手就往回走，那架势，倒像是生怕哥哥跑丢了。
连老师都笑着说：“谢黎一见到哥哥，眼睛里的光都不一样了。”
起初，吴暮并没太在意。
这小家伙还有点别扭，起初连牵手都不太情愿，总要隔着一点距离，拉着吴暮的书包带子走在前面。
走几步，还要回头确认一下吴暮是不是跟在后面。
吴暮搞不懂这小脑袋瓜里想什么，就由着他，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首到有一次放学人太多，吴暮怕他被挤到，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在怀里。
谢黎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奋力挣扎起来。
“我是哥哥，哥哥抱弟弟是天经地义的。”
吴暮试图跟他讲道理。
谢黎见挣脱不开，便气鼓鼓地歪过头，用后脑勺对着他，鼻子里发出轻微的不满的“哼”声，但就是不开口说话。
他这样别扭地扭着身子，吴暮抱着也吃力。
“那好吧，我不抱你了——”话音未落，小家伙就扭动着要往下跳。
“但是你得牵着我。”
吴暮赶紧补充道。
谢黎挣扎的动作停住了，扭过头，用那双大眼睛看了他几秒，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依旧惜字如金。
刚把他放下，吴暮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臂，一只微凉的小手就试探地贴了上来。
先是手背贴着手背，然后，那小手笨拙地钻进了他的掌心，发现无法完全握住，便退而求其次，紧紧地圈住了他的一根大拇指。
吴暮低头，看着那根被柔软小手紧紧箍住的大拇指，再看到小家伙明显偏向一边的发顶和泛红的耳尖，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他忍不住弯下腰逗他：“哦？
我们小黎的手，是只有我能牵吗？”
那孩子立刻抬起头瞪他——估计是踮了脚，因为白皙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还下意识地鼓起了腮帮，活像一只被惹恼了的小河豚。
“才不是！”
小河豚发出了抗议。
吴暮被他的反应逗乐了，觉得好笑又可爱，拉起他的手准备回家。
没想到，谢黎却接着用小小的、清晰的声音说：“哥哥可以牵，爸爸妈妈也可以。”
在成为一家人的第二个月，这个别扭的小大人，第一次开口叫了他“哥哥”。
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吴暮的鼻腔和眼眶。
他看着眼前这个还没自己腰高、毫无血缘关系的小豆丁，一个半大小伙子，竟差点没出息地当场落泪。
为了掩饰汹涌的情绪，他再次一把将谢黎高高地抱了起来，把那张发烫的小脸按进自己肩头。
谢黎在他怀里扑腾了两下，耳根都红透了，这次，大概率是气的。
可在那一刻，吴暮才真切地感受到，谢黎抛开那些早熟和别扭，内里终究是个需要人疼、需要人爱的小小孩童。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守护的宝贝。
而此刻，这个宝贝正毫无防备地睡在床上，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吴暮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刺痛感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这个家还不能散，至少，谢黎还不能没有我。
他对自己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门虚掩着，吴暮看到爷爷的身影。
他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确认谢黎没被吵醒，才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
门外，奶奶也在。
这位刚刚承受了丧子之痛的女人，仿佛一夜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憔悴得不成样子，几乎全靠撑着爷爷的手臂才能站稳。
三个人相对无言，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吴暮喉咙发紧，他己经预感到将要面对什么。
果然，爷爷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小暮……我跟你奶奶商量了。
小黎，我们带回老家养。
你……你就去你姑姑那边，好好念书。”
尽管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时，吴暮还是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他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才能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门内，谢黎绵长的呼吸声依稀可闻，那带着哭腔的“哥哥”还在他耳边回荡。
“后事……我们大人会处理。
你和小黎，这几天就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爷爷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吴暮心上。
吴暮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他越想逃避，现实的残酷就逼得越近。
一门之隔，内外己是两个世界。
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认识到，从此以后，他将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那谢黎呢？
他还那么小，像个易碎的珍宝。
我能给他什么？
难道要让他跟着我一起受苦吗？
巨大的无力感和责任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嗯。”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节，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可这点皮肉的刺痛，与他心口那万蚁噬心般的绝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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