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机械厂的礼堂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而凝重。
主席台上,厂领导正襟危坐,面前摆着“智能化改造动员大会”的红色横幅。
“...市场竞争激烈,传统制造业面临转型升级的迫切需求。
经厂党委研究决定,即日起启动智能化改造一期工程,引进德国先进数控生产线...”厂长的话通过麦克风在礼堂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台下鸦雀无声。
苏建军坐在中间排靠过道的位置,腰杆挺得笔首,双手却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
“为适应智能化生产需要,厂内岗位将进行优化调整。
部分老师傅将转岗至新生产线的辅助岗位,年轻技术人员将接受专项培训后上岗...”人事科长接过话筒,开始宣读调整名单。
老张凑过来低语:“听见没?
‘辅助岗位’,说得好听,不就是给毛头小子打下手吗?”
苏建军没吭声,目光紧盯着台上。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设备维护组”时,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这个组别听起来光鲜,实则远离核心生产线,分明是被边缘化了。
散会后,人群嗡嗡地议论开来。
年轻技术员们兴奋地讨论着即将接受的培训,而老师傅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面色凝重。
“建军,你怎么安排?”
老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设备维护组。”
苏建军言简意赅。
老李拍拍他的肩:“也不错,清闲!
哪像我,还得带新产线的调试组,压力大啊。”
话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老张冷哼一声:“是啊,李组长前途无量。”
老李假装没听出话里的刺,又寒暄几句就走了。
老张冲着背影啐了一口:“马屁精!
不就是会巴结领导吗?
技术上狗屁不通!”
苏建军没接话,只默默往车间走。
他的新岗位在厂房最西头,几台即将淘汰的老机器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像是被遗弃的老人。
“苏师傅,这是您的新工作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走过来,胸前挂着“技术组组长”的崭新工牌,“厂里决定这些设备暂时不淘汰,由您负责维护和少量生产任务。
我是新产线技术组长王志强,有问题可以找我。”
年轻人语气礼貌却疏离,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苏建军点点头,没多说,开始检查设备状况。
这些机器他太熟悉了。
那台C620车床是1985年进的,他亲手安装调试;那台铣床是他带过的徒弟操作的,现在徒弟早己下海经商;那台磨床...“苏师傅,”年轻人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这些老设备还能用吗?
厂里意思是用到报废为止,不必太费心维护。”
苏建军终于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机器就像人,你好好待它,它就好好用。”
年轻人讪笑一下:“那是,苏师傅说的是。
那您忙,我去新产线那边了。”
看着年轻人离开的背影,苏建军默默拿起工具,开始给车床做保养。
机油的味道弥漫开来,奇异地安抚了他心中的郁结。
与此同时,刘梅在社区超市里心不在焉地整理货架。
她不时看一眼手机,担心着厂里的会议结果。
“梅姐,酱油促销堆头摆哪里合适?”
新来的临时工小赵问。
刘梅回过神来:“就摆门口显眼位置吧,今天供货商给了堆头费。”
她顿了顿,“对了小赵,下午我去接孩子,你帮我顶半小时行吗?
今天孩他爸厂里开重要会议,我得早点回家做饭。”
“没问题梅姐!”
小赵爽快答应。
店长王姐踱过来:“小刘,今天怎么了?
看你心神不宁的。”
刘梅勉强笑笑:“没事,就是担心老苏他们厂里的事。
听说要调整岗位。”
王姐压低声音:“机械厂?
我家那口子说他们厂要裁人呢!
好多老师傅都不适应新设备。”
刘梅心里一沉,正想细问,却看见张阿姨急匆匆走进超市。
“梅子!
坏事了!”
张阿姨一把拉住她,“我家老李来电话,说建军被分到设备维护组了!
那可是个闲职,工资起码降三成!”
刘梅只觉得一阵头晕,赶紧扶住货架。
王姐忙劝:“先别急,等建军回来问清楚。
传言未必真。”
张阿姨自知失言,赶紧找补:“是是是,我家老李说话总夸大其词。”
但刘梅己经听不进去了。
她脑海里飞快计算着:房贷每月三千,晓冉补课要三千,明宇虽然工作但还要攒钱买房,晓阳幼儿园费用...丈夫工资降三成,这个家可怎么撑下去?
下午回到家,刘梅提前做好了饭菜,特意炒了苏建军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孩子们陆续回来了,但苏建军迟迟未归。
“妈,我爸呢?
饿了!”
晓阳嚷嚷着。
“再等等,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刘梅第N次看向时钟。
苏晓冉放下书包:“我爸是不是又加班了?
我们先吃吧。”
正说着,门锁响动,苏建军终于回来了。
他脸色比早晨更加阴沉,工作服上沾着明显的油污。
“爸,厂里会开得怎么样?”
苏明宇一边盛饭一边问。
苏建军洗了手坐下,闷头开始吃饭,好一会儿才含糊道:“就那样。”
餐桌上陷入尴尬的沉默。
刘梅给丈夫夹了一筷子菜:“今天张阿姨来说...说你们厂调整岗位了?”
苏建军筷子顿了顿:“嗯,调设备维护组了。”
“工资...变吗?”
“可能少点。”
苏建军扒了口饭,明显不愿多谈。
苏晓冉突然插话:“爸,那我们班林薇报的那个补习班...不报!”
苏建军突然提高声音,“我说了不报就不报!
家里没钱让你瞎折腾!”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晓冉眼圈瞬间红了,摔下碗就跑回房间,“砰”地关上门。
“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刘梅也来了气,“有气别往孩子身上撒!”
苏明宇打圆场:“爸,妈,别吵了。
晓冉也是想好好学习。
我这边下个月转正后工资能涨点,补习费我出一半。”
苏建军猛地站起来:“我说不报就不报!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说完也转身去了阳台,留下尴尬的一桌人。
刘梅叹了口气,对明宇说:“你爸心里不痛快,别怪他。”
又转向小儿子,“晓阳快吃,吃完妈妈给你洗澡。”
晚些时候,等孩子们都睡下了,刘梅才来到阳台。
苏建军站在那里抽烟,一点红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戒烟很久了,除非特别烦闷不会复吸。
“少抽点,”刘梅轻声说,“到底怎么了?”
苏建军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那些机器我跟了三十年,现在成了‘该淘汰的’。”
他声音沙哑,“老王被劝退了,老张调去仓库。
我算好的,还能留在车间。”
刘梅心里一紧:“工资真降三成?”
“基本工资没变,但绩效和岗位津贴没了。”
苏建军深吸一口烟,“晓冉补课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刘梅握住丈夫的手:“钱的事你别操心,我在超市多担些班。
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误。”
夜色渐深,梧桐巷安静下来。
38号201室的灯光迟迟未熄,夫妻俩的低语断续传出,融进早春的清冷空气中。
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夜晚,苏家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有些变化正在发生,而这个家的生活,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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