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不决间，又一辆22路公交车驶来。
我索性不再多想了，也站得脚麻了，就径首登上车——不管怎样，先坐到终点站看看再说。
终点站到了。
好几路公交车的场站汇聚于此，规模之大远超我们小县城的车站。
车辆进进出出，熙攘得水泄不通。
我在车海中极力寻找那辆1616车牌的客车，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回家吧，”我心想，“不能再给这位才认识不久的姐姐添麻烦了。
更何况，偌大的省城，哪还能再找到一家愿意为我加工的机床厂？”
想起自己只因一时冲动，就想在大城市见见世面，结果却弄得如此狼狈不堪，不禁有些自责与懊悔。
查看了路线图，我立刻动身，希望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
几经周折，大汗淋漓地赶到长途汽车站，排了许久的队，终于轮到我了。
售票员却笑眯眯地说：“去川平县城的票，上午就卖完啦。”
我像被霜打过的叶子，一下子蔫了下来。
黄昏临近，我不得不在车站外徘徊、思考。
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再一次踏上22路公交车，回到那个机床厂站牌下站立等待。
一辆又一辆公交车驶过。
每一次期待张望，换来的却是一次次落空。
我闭上双眼，扶着站牌杆，摸着大腿根部的痛，只觉头昏脑胀、饥肠辘辘，仿佛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倒。
“士彬，上车！”
真的像一阵风刮过，又像梦被唤醒——22路1616号车，竟真的停了下来。
夜幕正在降临了。
我喜出望外，眼眶一下子模糊了，踉跄着爬上车。
姐姐一把搀住我，把我安顿在座位上，自己的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夺眶而出。
“别哭，别哭，这么大的小伙子了。”
她掏出手帕，不停地为我拭泪。
若不是在车厢这个公共场所，我恐怕早己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痛快哭一场了。
最终我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她的手帕。
原来，姐姐是被临时调了车次，也没法联系上我。
“什么情况？”
她轻声问。
“机床厂说太忙了，要等很久才排得上。”
“哈哈哈，明天会解决的。”
“真的？”
她灿烂的笑容一下子打消了我的所有顾虑。
出差己经两天，索性就听天由命吧——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想再多留几天？
回到巷口时，她忽然笑而不语，望见对面饮食服务公司的门店亮着灯，不由分说地跑过去。
我从她掏出的钱包和票证的瞬间，瞥见她几乎用光了所有的钞票和硬币。
我既激动又不好意思，拉她坐下，抢过茶壶为她倒水。
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两个酱猪蹄很快上桌——说实在的，十九岁的我，那时还真没吃过什么酱猪蹄。
她含情脉脉地把盘子推到我面前，自己只低头喝水。
“快吃，饿坏了吧。”
我激动地用筷子扎起猪蹄：“姐，你先吃，你必须先咬一口。”
她面带羞意刚要推辞，猪蹄己送到嘴边。
她轻轻咬了一小口，点点头：“很糯，味道好。”
“姐，大口吃，你一个我一个。”
“我在场站食堂吃过了。”
“不行，你不吃，我也不吃。”
“好，我吃半个，你吃一个半，行了吧？”
我早己垂涎欲滴，不再推辞，狼吞虎咽地大喊过瘾。
就连那包子里溢出的肉汁、猪蹄软糯透香的滋味，至今仿佛还萦绕齿间，回味了很多年。
饭后穿过马路时，为安全起见，我激动地伸出臂膀，一手轻揽她的纤腰，另一手握住她凝脂般的小手，一路护着她穿过街巷，终于，又回到那个安静的小院。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出院门，沿着洁净的窄巷——一边是树木，一边是小院——奔向大马路对面那家饮食服务公司。
店门口己排起长队，白衣白帽的工作人员正炸着油条和果子，旁边一大桶热气腾腾的豆浆刚刚推来。
尽管兜里钱不多，我还是执意买了一些早餐。
旭日东升，阳光洒进小院，斑驳的光点落在碎石小路上。
我低头穿过伸展的树枝，一抬头，就看见姐姐早己倚在门边，一脸笑意地望着我。
“饭都做好了，家，啥都有，你还跑去买油条豆浆。”
走进客厅，桌上己摆好白米粥、水煮蛋、白馒头，碗筷齐全。
“家”——这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我心中萌发，一种近乎归宿般的温暖涌上心头，叫我热血沸腾，不知所措。
是港湾？
是命运？
恍惚之间，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甚至第一次真切地想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句话。
我说不出话来，只反客为主地将筷子放在她面前，为她盛粥，递上油条。
她忍俊不禁，脸上漾着明快的笑容：“快吃吧，一会儿我们去医院，昨天忙，忘了换药。”
“没事，就伤口有点流水。”
“什么？
流脓了？
快吃！”
愉快的早餐后，我们又一次成双出门。
这一回，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斗胆用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到了医院，我不好意思地脱下裤子，大夫一看就皱起眉：“昨天干什么去了？
发炎了！
赶快吊针！”
姐姐吓得赶紧跑去办手续。
“大夫，要几天？
我还在出差。”
“什么出差不出差的，感染了你就完蛋了！”
不一会儿，姐姐急匆匆回来：“你别担心，治好病再说，我回去拿图纸。”
“姐，不用我陪你吗？”
“你老实待着！”
大夫迅速消毒、敷药、挂上吊瓶。
我躺在床上望向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远处雷声翻滚，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无可阻挡的暴雨。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省城华川，没想到和家乡川平虽只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
别人来办事，朝发夕归，一次搞定，我却三天都还没着落。
昨天，我在长途车站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回厂里，几经转接还占线——其实心里，也未必真想打通。
没办成，不好交代；办成了，又几天不见人影。
索性由它去吧，这么大一个人，总不至于说丢就丢了。
靠近中午时候，有了便意，我也不好意思等护士，就自己举着吊瓶支架挪进厕所。
刚完事走到门口，就听见外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喊：“凤姐！”
我从厕所小窗望出去，看见姐姐走向病房一愣回头——“小敏！”
一个短发姑娘跑过来：“工作柜钥匙给我！
好不容易追上你。”
“啊，对不起，走得太急。”
“这几天你魂不守舍的，再迟到早退，全组的奖金可就泡汤了。”
“一定注意！
另外，那个……你忙吧，下午我就去找。”
叫小敏的姑娘接过钥匙就跑走了。
我屏住呼吸，悄悄推门出来，看见姐姐刚进病房又转身探头，一眼望见我，立刻欢喜地跑来搀扶。
她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让我心里酥酥麻麻，一股说不清的激动涌上喉头，却什么也说不出。
回到病房，她从一个袋子里取出饭盒，打开盖，用筷子夹了一个水饺喂到我嘴边。
我突然眼眶一热，泪水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转身趴在被子上哭了起来。
“怎么了？
想家了？
还是为了模具加工的事？”
她轻声问道，语气里满是关切和温柔。
我无言以对，又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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