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风一夜未眠。
那张乌木卡片就放在床头柜上,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幽光。
它沉默着,却比任何喧嚣更令人窒息。
隔壁胖子的鼾声隐约传来,他昨晚硬是挤在叶风客厅的沙发上,说什么也不肯一个人回家。
“那地方邪性,风子,听我的,明天咱就找个人把它盘出去,或者干脆一把火烧了!”
胖子当时灌了好几口凉水,才压下面上的惊惶。
叶风没应声。
烧掉?
他指尖触碰卡片,一种冰冷的联系己然建立,像是无形的丝线缠缚住心脏,每一次轻微的搏动都清晰地感知到那家店的存在——它就在巷子尽头,沉默地、固执地扎根于现实与虚幻的缝隙间,等着他。
清晨,胖子顶着两个黑眼圈,看到叶风眼底同样的青黑,以及那份沉重的沉默,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长叹:“妈的……我陪你。”
巷子依旧喧嚣,早点摊的油烟味,自行车铃铛声,邻居的寒暄。
但这一切热闹,在接近巷尾时便诡异地消退了。
那家“黄泉杂货铺”安静地矗立在那里,门窗依旧蒙尘,招牌陈旧,与周遭格格不入,仿佛一幅鲜活油画上突然剥落的一块,露出底下阴森的古旧底色。
胖子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抓住了叶风的胳膊。
叶风深吸一口气,掏出那张乌木卡片。
指尖刚触到门板,甚至没见他用力,那扇老旧的木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将那股熟悉的陈腐冷香再度送至他们面前。
店内景象与昨夜别无二致。
货架沉默地延伸向黑暗,绿纱油灯依旧亮着,灯焰凝固。
苏五仿佛从未移动过,仍站在柜台后,用一块灰布擦拭着一只色泽暗淡的银壶。
他抬起眼皮,看到叶风,脸上那干瘪的皮肤牵动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小叶老板,您来了。”
目光扫过胖子,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无驱赶之意。
叶风走到柜台前,将那本厚重的账簿拿起。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是店内唯一的响动。
“看……看啥呢风子?”
胖子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账簿里的记录光怪陆离,远超叶风的想象。
交易物品从“痴情泪一串”到“沙场断刃一柄”,从“状元及第的喜极之念”到“凌迟前的极致恐惧”,兑换的东西更是匪夷所思:“美人皮”、“千里眼三日”、“投胎富贵人家凭证”……每一笔交易后面,似乎都蜷缩着一个挣扎嘶吼的灵魂。
“这些……都是真的?”
叶风感到喉咙发干。
苏五停下擦拭的动作:“黄泉杂货铺,童叟无欺。
账本记录,便是铁律。”
他绕过柜台,干枯的手指点在一行记录上:”甲子年七月初三,收溺死渔夫肺中水一杯(含求生之念),兑‘避水珠’一颗(效用三日)。
““念,分强弱,辨纯度,定价值。”
苏五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讲授最寻常的生意经,“执念最强、情感最烈之物,价值最高。
譬如至亲临终所触之物,怨侣诀别之信物,或是……大奸大恶之徒由衷悔悟之泪。”
他转向一排多宝格,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器物,大多陈旧残破。
“辨识‘念’,是掌柜的基本功。
手触之物,心自感应。
哀、怒、悔、惧、痴、贪……种种情绪,皆有其‘味’。”
苏五拿起一只裂了缝的瓷碗,递给叶风:“试试。”
叶风犹豫了一下,接过。
指尖触碰到冰涼瓷片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绝望和饥饿感猛地攫住他!
那是一个妇人濒死时紧攥着空碗,对食物的疯狂渴望,对孩子啼哭的无尽心痛……他猛地松开手,瓷碗跌落,却被苏五轻巧地抄住。
“嗯,饥馑之年,易子而食的惨事。
此念浓烈,但过于单一,价值中等。”
苏五将碗放回原处,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情感冲击不过是清风拂面。
胖子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离那些东西远了些。
叶风喘着气,心脏狂跳,额角渗出冷汗。
他终于切实地体会到,这间杂货铺经营的,是何等沉重和可怕的东西。
就在这时,门上铜铃又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一位老妇人,穿着整洁的旧式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眶通红,手里紧紧捏着一方素白的手帕。
她看到柜台后的叶风,愣了一下,似乎疑惑为何换了个如此年轻的老板,但哀伤很快压倒了一切疑虑。
“老板……我……我想兑点东西。”
她声音哽咽,将手帕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这是我孙女的……她前天……车祸走了……才十八岁……”手帕很干净,角落绣着一朵小小的、略显稚嫩的兰花。
“她最喜欢这方手帕,天天带着……这里面,全是她平时的快乐劲儿,她笑起来的样子……”老妇人泣不成声,“我不要多,我就想……就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就一眼……听说您这儿有‘见鬼’的法子?”
苏五默默退后一步,将位置让给叶风。
叶风看着那方手帕,又看看悲痛欲绝的老妇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柔软的面料。
没有剧烈的痛苦,没有绝望的嘶喊。
一股极其温暖、明媚、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情绪缓缓流入他心间,像是春日午后的一场美梦,夹杂着少女细微的烦恼、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对奶奶深深的依恋……纯净而美好,却因生命的骤然逝去,染上了一层永恒的、令人心碎的底色。
这“念”如此干净,却沉重得让叶风几乎无法呼吸。
他抬眼看向苏五。
苏五嘴唇微动,一丝极细的声音钻入叶风耳中,并非通过空气,而是首接响在脑海:“纯净欢愉之念,量足,然‘召魂现形’耗费甚巨,此物不足兑。
可兑‘南柯一梦’,令其于梦中得见,片刻温存。”
叶风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看向老妇人那双充满卑微希冀的泪眼,又感受到指尖那纯净快乐的余温。
说出“不够”两个字,残忍得近乎酷刑。
他沉默了几秒,艰涩地开口,声音有些发哑:“老人家……见一面,代价很大。
您孙女的念,很干净,很快乐,但……不够。”
老妇人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身体晃了晃。
叶风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急忙补充:“但是,它可以换一个梦。
一个……能让你在梦里见到她,和她好好说说话的梦。”
老妇人愣住了,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却带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梦……也好,也好啊……能梦见就好……谢谢,谢谢老板……”她颤抖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叶风按照苏五的指示,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黑色小香炉,又取出一根暗红色的线香。
“今夜子时,点燃此香,置于枕畔,默念孙女之名入睡即可。”
老妇人千恩万谢,紧紧攥着那根线香,如同捧着无价之宝,蹒跚着离开了。
店内再次恢复死寂。
胖子张着嘴,全程目瞪口呆,首到老妇人离开,才猛地喘过气来,看着叶风,眼神复杂得像看一个陌生人。
苏五微微点头:“处理尚可。
慈悲心须有,但铺子规矩不可废。
盈亏与否,皆系于您一念之间。”
叶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温暖的“念”和老妇人冰冷的泪水触感。
他没有感到任何做成生意的喜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这间铺子,交易的不仅是“念”,还有人心最深处的渴望与绝望。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
“就是这里!
昨天那个撞死人的司机王建军,最后就是进了这家店!”
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
“搜!
给我仔细搜!
这店邪门得很!
肯定有古怪!”
另一个粗犷的声音命令道。
叶风和胖子脸色猛地一变。
只见几个穿着制服、面色冷厉的调查员堵在门口,目光如电般扫进昏暗的店堂。
为首一人,眼神锐利如鹰,一步跨入门内,冰冷的目光首接锁定了柜台后的叶风。
“我们是特殊案件调查局的,”他亮出一个证件,声音不容置疑,“老板是谁?
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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