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停，暮瑶立在石阶边那株枯樟树下，掌心贴着粗粝的树皮，凉意渗骨。
院内静极，只有远处柴房传来的叮咛回响：“山里夜凉，别忘添衣。”
师兄魏景橙的声音温缓，如暖水徐徐流过心底，却并未驱散她眼中的警觉。
隐门的夜不同于外界。
月色浅灰，枝影斑驳，严苛的门规如无形墙，隔断了外来的温情。
暮瑶垂下眉，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感受到暗处的视线——不是寻常夜猫，也非巡夜弟子的警惕。
那是长老们。
他们伫立廊下，目光游离，言辞之间故作疏远。
暮瑶悄悄侧头，捕捉到了其中一位白须长老的低语：“那孩子血脉不清，昨晚查过谱牒，也无从证实……贸然留在门中，日后怕是祸福难料。”
另一人面容苍老，眸光深邃：“掌门既己应允，我们也只能观其变化。
藏得住便是福，若藏不住，也不能乱了门中根本。”
她听得分明，却没半点作声。
魏景橙恰好路过，将手中的青灰斗篷轻披于她肩，低声道：“这阵风冷，瑶儿。”
暮瑶脸色未变，声音却沉了几分：“师兄，长老们可真的信了我的身世说辞？”
魏景橙微微一笑，眼中却浮现疲惫，转身看向暮色里的山门：“此间事，不用你太多操心。
他们意难平，我们自己平心即可。”
她想问什么，却见有陌生人影缓缓走近。
院墙角，一少年衣衫旧，却眉目不凡。
风湿冷气卷过，他没有披斗篷，只微微收紧衣领。
暮瑶心头一动，望向魏景橙：“那是谁？”
师兄略一迟疑，随即低声道：“姓闻，叫渚。
是流浪入山的，门下暂时收留。”
暮瑶将视线移向来人。
闻渚目光静冷，带着一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孤寂，身形瘦长，步步踩着青苔石阶。
院灯下，他的发色泛着微微银光，神态安然，似乎并未在意众人的视线。
有弟子窃窃私语——这少年来历成谜，几日前由管事萧阿长领上山门，夜间未入居所，只在外院枯坐至天明。
暮瑶和魏景橙并肩站着，气氛渐缓。
闻渚却没首接走向他们，而是站在院角的水井边，望着星星点点的夜光。
忽然，他开口，声音低而清：“我会在这里待几日，只想借个清静。”
暮瑶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山里淡食，你可习惯？”
闻渚微微颔首，眼中无波：“一粥一盏，便够。”
魏景橙做主：“你既来了，多与众弟子走动，也好彼此熟识。”
闻渚笑不出来，只是点头。
而后沉默片刻，突然道：“隐门归谁管？”
暮瑶诧异于他突兀，但见众长老己渐行渐远，院中只剩寥寥几人。
她轻声道：“由掌门主理，师兄魏为首席弟子，长老尊位，分理诸事。”
闻渚听罢，未语。
魏景橙眉头暗敛，显然对对方的无敬有了些微不满，但并未作声，只径自带着暮瑶入内堂。
近夜，暮瑶随师兄灶房吃粥，木窗外风声渐紧。
正要起身收碗，忽闻院角暗影间传来沙哑轻唱，不同于门派习曲，是陇西小调。
她侧头望去，只见闻渚蹲在井边，两指轻扣石井，哼着无名之调。
隔着一层窗，暮瑶看到那少年神情专注，像在思念遥远故人。
她本能地想靠近，却又止步。
灶房里很暖，外头却剩她与他相隔的寒夜。
席间，魏景橙喝粥时，低声提醒：“新来的身份不明，近他须谨慎。”
暮瑶应了，心底却难以抑制一种模糊的熟悉——不知为何，对那孤影有异样情感。
夜深，院中巡更弟子影影绰绰，各自持灯。
暮瑶因门中琐事被唤至后堂，参与分派明日劳作。
长老依旧目光微妙，对她报数时总带试探口气：“暮瑶，明日山路巡查，你与魏景橙为伍。”
她点头，无声应允。
散会后返院，暮瑶在壁灯下踟蹰，不觉又走到水井边。
闻渚未眠，倚井望天。
见她靠近，微微一笑，“你很喜欢星空？”
暮瑶收拢斗篷，声音微颤：“从小在山里，只有夜色和星光最安稳。”
他静静看她片刻，问道：“你怕夜吗？”
她摇头，神情坚决：“夜色沉静，让人有时间思考。”
闻渚挑眉，似觉有趣，低声道：“大多数人都怕黑，怕孤单，但夜里也有碎星能照人。”
暮瑶因之微微暖意，短暂的静谧里，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
灯火下，一个身着灰衣的长老缓缓现身。
他目光犀利，落在两人身上，冷冷道：“井边夜坐，伤身，回房去罢。
明日还要赶山路，别坏了心性。”
暮瑶礼貌站起，转身离开。
闻渚慢悠悠跟在后方，走到院门，忽轻声唤她：“暮瑶。”
她回头。
他认真道：“今夜多星，但未必都安稳。
别只看天上的，脚下也要留意。”
暮瑶怔然，下一瞬正逢门外风起，院灯随风摇曳，照亮了院角那柄未开封的青铜书匣——门中信物，被长老刻意安放在院门之旁。
她目光落在上面，脑海间恍惚掠过母亲旧年的低语：“青铜封心，血脉无痕。”
一层寒意袭遍全身，暮瑶心头既有迷惘，又有抗拒。
她转身进入屋内，在无声夜色中默默思考方才之语与院门异象，不知今夜的碎星，究竟是哪颗将落在自己的命途之上。
屋外，闻渚倚墙而坐，抬眼望天。
星河疏影下，院中青铜书匣悄然映出两道渐行渐近的身影。
风停了，灯火将熄，但那井边的微光，依旧在夜色中闪烁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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