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市的钟鼓楼一带，是这座千年古城烟火气最盛的地方。
青石板路被一代代人的脚底板磨得发亮，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吆喝声、车铃声、讨价还价声搅在一起，像一锅熬得浓稠的老汤，咕嘟着生活的热乎气。
就在这片喧闹里，藏着一间不起眼的老茶馆，门脸是褪了色的朱漆木门，门框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忘忧茶舍”西个字，笔锋苍劲却蒙着层薄灰，像是被时光浸得发沉。
茶馆的门总是虚掩着，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老物件在跟来人打招呼。
里头光线不算亮堂，几扇糊着毛边纸的木窗透进些散漫的光，照在八仙桌和长条凳上，看得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墙角摆着个半人高的旧茶柜，格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茶罐，陶的、瓷的、锡的，有的标签都泛黄卷边了，却码得整整齐齐。
守着这茶馆的，是个姓秦的老头，街坊们都叫他秦老板，却没人知道他全名。
秦老板看着得有六十多岁，头发灰白，总用根木簪子松松挽在脑后，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的风刀仔细雕琢过。
他常年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手上总沾着点茶叶末子，那是常年侍弄茶叶留下的印记。
这茶馆开了多少年，连周围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
住在隔壁胡同里的周老爷子今年八十九了，说他记事起这茶馆就在，那会儿秦老板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坐在现在的位置上，手法熟练地沏茶，只是头发比现在黑些，皱纹比现在浅些。
有人说这茶馆怕是有百十年了，也有人说看秦老板这模样，再往前数辈，说不定他爷爷就开着这茶馆。
忘忧茶舍的茶，是真的好。
开春有明前的龙井，叶片蜷曲如雀舌，冲泡开来，汤色碧绿清亮，一股子兰花香混着雨后的清润，抿一口在舌尖，先是微苦，而后回甘漫上来，从喉咙一首甜到心口。
入夏有碧螺春，条索纤细，满身白毫，泡在玻璃杯里，茶叶一根根竖起来，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条，滋味鲜爽，带着股子水汽的灵秀。
秋天有祁门红茶，色泽乌润，冲泡后汤色红艳明亮，香气似花似蜜，醇厚甘甜，喝下去浑身都暖融融的。
冬天则有普洱，老茶饼撬开来，陈香醇厚，茶汤红浓，喝下去像吞了口暖阳，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服。
来这儿的多是老主顾，都是些念旧的人。
早上天刚亮，就有提着鸟笼的老爷子揣着手过来，一进门不用吩咐，秦老板就知道他要喝什么茶，用哪个杯子。
几个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喝茶，聊鸟，说些街坊邻里的新鲜事，太阳慢悠悠地爬高，茶喝到淡了，人才慢悠悠地散去。
但这茶馆的规矩，却透着股子怪脾气，全凭秦老板的心情。
你要是跟他投缘，聊得投机，哪怕你兜里一分钱没有，他也能给你泡上最好的茶，喝到尽兴，临走时他还会摆摆手，说句“下次再来，带个好听的故事就行”。
可你要是话不投机，哪怕你出手阔绰，想点最贵的茶，他也能眼皮都不抬地说句“茶卖完了”，要是再纠缠，他能抄起门后的扫帚，毫不客气地把人轰出去。
有人说秦老板是脾气倔，守着间破茶馆还端着架子。
也有人说，他是在等什么，等一个能跟他说上心里话的人，等一个值得他泡上那罐藏在茶柜最深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好茶的人。
老主顾们都知道，秦老板最爱听故事。
不是说书先生讲的那些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戏文，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事。
高兴的，难过的，遗憾的，怀念的……只要是真的，是带着生活气息的，他就爱听。
有时候，一个故事能让他沉默半晌，然后默默地给你续上一杯茶，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时候，一个故事能让他难得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然后他会从抽屉里摸出块自己做的山楂糕，递给讲故事的人，“尝尝，解解腻”。
茶馆墙上挂着个旧挂钟，钟摆“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数着日子，也像是在数着一个个故事。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茶馆里却坐着两个老人，正就着一杯老白茶，聊得起劲。
秦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摩挲着一个茶盏，眼神落在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老树枝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冷飕飕的风。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疲惫，进门后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打量着茶馆里的陈设。
“有茶吗？”
他声音有些沙哑。
秦老板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靠窗的一张空桌。
中年人愣了一下，走过去坐下。
秦老板站起身，从茶柜里拿出一个茶罐，取了些茶叶，用沸水烫了烫盖碗，动作行云流水，然后冲上热水，盖上盖子，静置片刻，再将茶汤倒进公道杯，最后分到一个粗瓷茶杯里，推到中年人面前。
“尝尝，今年的秋茶。”
秦老板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中年人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一股醇厚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也驱散了些疲惫。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好茶。”
他由衷地说。
秦老板点点头，又坐回柜台后，继续摩挲着那个茶盏。
中年人喝着茶，看着窗外渐渐密起来的雨丝，又看了看柜台后沉默的秦老板，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些：“秦老板，我年轻的时候，在南边的工地上，遇见过一件事……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秦老板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他看着中年人，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好。”
中年人笑了笑，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眼神飘向了窗外的雨幕深处，仿佛透过这连绵的雨，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南方的午后，以及那个藏在记忆里的故事。
挂钟的滴答声，窗外的雨声，茶杯碰撞的轻响，在这间老茶馆里交织着，一个新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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