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底部艰难上浮的淤泥。
最先复苏的是痛楚。
并非单一明确的痛，而是千刀万剐、神魂被撕裂后又勉强黏合在一起的、弥散至每一寸感知末梢的剧痛。
羽辰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着“身体”这一概念，或许只剩下一团残破的意识，在无间地狱里永世灼烧。
对了，地狱。
莫非那群自诩正道的伪君子，最后那记联手打出的“九霄涤魂神光”，并非是为了将他形神俱灭，而是打入这永无止境的痛苦炼狱？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间压过了痛楚，给了他凝聚意识的力气。
想他羽辰，纵横修真界八百载，炼血魂幡，驭万骨尸傀，所过之处魔云蔽日，生灵涂炭……呃，是闻风丧胆！
那些名门正派对他又恨又怕，绞杀数次皆被他杀得丢盔弃甲。
若非最后出了内鬼，被引入十派联手布下的绝杀之阵，他岂会……等等。
感知在逐渐清晰。
痛楚的来源似乎是真实的躯壳，而非虚无的灵魂。
但这躯壳孱弱得可怜，经脉淤塞不堪，气海干涸得如同龟裂的土地，五脏六腑更是破败得像是被巨力碾过。
更诡异的是周遭的环境。
没有硫磺火湖，也没有呼啸的怨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不算难闻，却陌生得很。
身下是某种异常柔软的平台，触感光滑冰凉。
耳边传来规律的、清脆的“嘀……嘀……嘀……”声，平稳得令人心烦。
还有微弱的气流声，像是某种阵法在维持运转。
羽辰艰难无比地，尝试睁开那仿佛有万钧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大片刺目的白光，让他这双习惯幽暗血色的眼睛极为不适。
他猛地闭眼，缓了许久，才再次尝试。
这一次，视野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白无垢的屋顶，光滑得不可思议，镶嵌着能散发柔和光线的奇特“宝珠”（LED灯板），不见烛火，亦无夜明珠的温润。
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脖颈——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冰冷而奇异的造物。
闪烁着细微绿芒的方形琉璃板（监护仪屏幕），上面跳动着他不认识的曲折线条和符号。
几根透明的细管连接在他的手臂上，管内流淌着无色液体，正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这是……何处？
牢房？
不像。
洞府？
更不可能。
哪家仙府的疗伤静室长这般古怪模样？
莫非……是某种幻阵？
针对神魂的拷问？
就在他心神激荡，试图催动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神识探查西周时——“吱呀——”一声轻响，不远处那扇平滑的、颜色与墙壁无异的门（自动门）向一侧滑开。
一名身着浅蓝色奇异短袍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的衣裙样式极其大胆，裸露着半截白皙的手臂和小腿，布料柔软贴身，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墨发束于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脸上蒙着一块白色薄布，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羽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因为这陌生的环境，也不是因为这女子的装扮。
而是因为……美色！
纵然他此刻重伤濒死，纵然身处莫名险境，那深植于灵魂本能的“爱好”瞬间抬头，如同沙漠旅人见到甘泉，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
此女虽装扮怪异，未施粉黛，但眉目如画，身形窈窕，尤其那股清冷专注的气质，与他过去掳掠的那些艳俗炉鼎截然不同，别有一番韵味！
他的目光过于首白炽热，甚至带上了一丝过去身为魔道巨擘审视所有物般的侵略性。
那女子似乎愣了一下，显然是发现他醒了。
她快步走到床边，俯身查看。
离得更近了，羽辰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空气中相似却更清冽的气味（消毒水与洗手液的味道）。
女子开口，声音透过薄布传来，清脆悦耳，说的却是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调略显奇特的语言：“#%&*@？？？
……（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能听见我说话吗？
）”羽辰：“……”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女子见状，似是了然。
转身从旁边一台银色的、带着轮子的古怪金属架子上拿起一个奇怪的透明瓶子（塑料水瓶），插入一根弯曲的透明细管（吸管），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清水？
羽辰心中警惕，但干渴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谨慎地吸了一小口。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滋润了灼痛，无异样感，并非毒药。
他立刻用力吸吮起来，贪婪得像久旱逢甘霖。
“慢一点，不要急。”
女子轻声说着，虽然听不懂，但语气里的安抚意味很明显。
喝了些水，羽辰感觉稍微有了点力气。
他死死盯着女子，大脑飞速运转。
语言不通？
蛮荒之地？
还是……并非原来的世界？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猜想逐渐浮现。
那“九霄涤魂神光”爆发的最后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周遭空间法则剧烈扭曲崩塌，难道……女子检查了一下旁边那闪烁着绿芒的琉璃板（监护仪），又伸手轻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她的手指微凉，触感细腻。
羽辰身体一僵。
想他羽辰老祖，何等人物！
纵横天下八百年，只有他肆意触碰、玩弄他人，何曾被一个毫无修为的凡间女子如此随意地触碰？
放肆！
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被冒犯感油然而生。
他猛地凝聚起刚刚恢复的那一丝微弱力气，试图调动神识——哪怕只能施展最初级的“慑魂术”，也足以让这无礼的女子跪地颤抖，让她明白何为尊卑！
然而……意念一动，脑海深处立刻传来针扎般的剧痛，那点微弱的神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晃一下几乎熄灭。
别说慑魂，连让对方恍惚一瞬都做不到。
反而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和微弱的精神力波动，旁边那方形琉璃板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
“嘀嘀嘀嘀——！！！”
声音急促而响亮，打破了之前的平稳节奏。
蓝衣女子显然吓了一跳，立刻看向琉璃板，眉头蹙起，语速加快：“%&*#！
（怎么回事？
生命体征突然波动这么大！
）”她立刻按住羽辰的肩膀，语气严肃地说了几句话，像是在告诫他不要乱动。
羽辰被那刺耳的警报声吵得心烦意乱，又被女子这不容置疑的动作按回床上，更是气得眼前发黑。
奇耻大辱！
虎落平阳被犬欺！
龙游浅水遭虾戏！
若是往日，他弹指间便能将这聒噪的怪盒子和这无礼的女人一同化为飞灰！
可现在……他连抬起一根手指推开她的力气都欠奉。
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动作熟练地检查那些透明管子，调整了一下某个开关（输液调节器），又对着门口方向快速说了几句什么（呼叫铃或对讲机）。
很快，又进来了两名同样装扮、身材高大的男子（男护士或医生）。
羽辰心中一凛。
莫非要动手？
用刑？
他暗中咬牙，试图催动那破损不堪的根本功法，哪怕自爆这残躯，也不能受制于人！
然而，那几名男女只是围着他，查看那吵闹的琉璃板，互相交谈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语。
其中一人拿起一个奇怪的、冰凉的东西（听诊器）贴在他胸口。
羽辰全身紧绷，如同待宰的羔羊，这种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
过了片刻，那尖锐的警报声终于停止了，恢复了之前平稳却令人心烦的“嘀……嘀……”声。
几名男女似乎松了口气。
那最初的蓝衣女子对另外两人说了几句，两人点头离开。
房间内又只剩下她和羽辰。
女子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和审视，似乎不明白他刚才为何突然激动。
她想了想，再次开口，这次语速很慢，试图比划着沟通：“你……叫……什么……名字？”
羽辰听懂了其中一两个略微耳熟的单字，但组合起来依旧茫然。
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神里找出恶意或敬畏，却只看到职业性的关切和探究。
沉默在蔓延。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也有些无奈。
她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一块小牌子，上面刻着奇特的文字和她的头像：“林……婉……秋。
我，叫，林婉秋。”
然后，她又指了指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羽辰明白了，她在问自己的名字。
哼，算你这凡人有点见识，想知道本老祖的名号？
他张了张嘴，用尽力气，试图发出那曾让整个修真界战栗的名字。
然而出口的，却是极其嘶哑模糊、气若游丝的两个音节：“羽……辰……”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女子似乎听清了。
她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羽辰？”
她低头在一个薄薄的、会发光的板子（电子病历夹）上点了点。
“好，你刚醒，非常虚弱，需要休息。”
她尽量放慢语速，配合手势，“不要再激动，放轻松。”
说完，她替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白色软被，又观察了一下监护仪，确认平稳，这才转身离开。
滑门再次无声关闭。
纯白的空间里，又只剩下羽辰一人，和那规律得令人发疯的“嘀嗒”声。
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天花板，眼中最初的愤怒、杀意和傲慢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情绪取代——茫然。
彻头彻尾的茫然。
这里究竟是哪里？
这些人是什么人？
这些古怪的、毫无灵力波动的器物又是什么？
他那足以翻江倒海的力量，为何消失得如此彻底？
回不去了吗？
血海深仇……就这么算了吗？
一个个问题如同毒虫啃噬着他的神魂。
还有……那个叫林婉秋的女人……羽辰下意识地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清冽又陌生的气息。
色心不死，百劫难磨。
即便落魄至此，邪修老祖的本能，依旧在绝望的土壤里，顽强地探出了一丝畸形的芽尖。
他的“修养”之路，看来注定要从这间处处透着古怪的纯白牢笼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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