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热内卢的下午，太阳像要把一切都烤化。
我，陈伦，刚把一位乘客送到科帕卡巴纳海滩，顺手摇下车窗，咸湿的海风和嘈杂的人声立刻混着热浪涌了进来。
车载收音机里，解说员正用葡萄牙语声嘶力竭地吼着某场巴甲联赛的进球，我把音量调小，这玩意儿太吵，容易让我分心算账。
十八岁，驾龄三年，在这座上帝之城，我开出租车的年头比很多同龄人正经读书的时间还长。
车子是辆老旧的，空调时灵时不灵，就像我对未来的指望，时有时无。
母亲总说，宝贝，你是中国人，踢不了球的，找个正经营生吧。
她是对的，在巴西，一个没爹管教、母亲忙于生计的华人小子，足球这玩意儿，当个梦偶尔做做还行，真要当成饭碗，怕是得饿死。
所以，我成了个出租车司机，偶尔，也是科帕卡巴纳海滩野球场上那个最让人头疼的“票友”。
仪表盘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下一单生意。
目的地不远，就在附近的街区。
我打着方向盘，车子笨拙地汇入车流。
里约的街道活像一幅胡乱涂抹的抽象画，色彩斑斓的房屋紧挨着，电线在头顶纠缠不清，行人和车辆在其中穿梭，遵循着某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内在节奏。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巷，就像熟悉自己脚背颠球时的触感。
把客人送到地方，收了几张皱巴巴的雷亚尔，我看了眼时间，还早。
这个点儿，海滩那边的野球场应该正热闹。
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方向盘不自觉就转向了那个方向。
今天还没碰球呢，脚痒。
找了个勉强能停车的地方，把“空车”牌子扣下，我拎上始终放在后备箱的那个磨得有点脱皮的足球，小跑着冲向那片熟悉的沙地。
科帕卡巴纳海滩边的这片野球场，是我的第二个家。
地面是粗粝的沙土混着些硬草，球门就是两根锈迹斑斑的铁管，网破了几个大洞，从来没见人补过。
但这儿有最纯粹的足球。
光着膀子的黑人小伙，技术花哨的混血少年，甚至还有几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大叔，都能在这里找到乐子。
足球在这里不是工作，不是任务，就是玩，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桑巴节奏。
我到的正是时候，一场七对七刚开踢不久。
熟识的伙伴冲我吹了个口哨，指了指场上一个空位。
我把旧T恤一脱，随手扔在场边，穿着短裤和一双同样饱经风霜的球鞋就上了场。
汗水立刻从毛孔里涌出来，混着沙尘，黏在皮肤上。
脚下的足球像是活了过来，在我和几个临时队友之间传递。
对手里有几个生面孔，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动作看起来挺规范，估计是哪个低级联赛的职业球员来放松的。
这种人我们见得多了，在正规球场绷得太紧，来野球场找找感觉，顺便秀秀优越。
几个回合下来，那个高个子果然开始试图用身体和技术碾压我们这些“野路子”。
他卡位很准，出球也合理，确实比我们大部分人高出一截。
他进了两个球，脸上露出了那种“职业选手”式的、略带矜持的笑容。
轮到我们这边开球。
球经过几次传递，有些漫不经心地滚到了我的脚下。
那个高个子立刻逼了上来，他的重心压得很低，眼神带着审视，标准的防守姿态。
场边有人起哄：“陈，过他！
给他看看你的魔术！”
我没想那么多。
足球到我脚下，感觉就来了。
它不再是皮革和空气的混合物，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延伸出去的肢体。
我看到他伸脚来够球，肩膀有个极细微的向右倾斜的假动作。
如果是正式比赛，我可能该把球传出去了。
但这里是科帕卡巴纳，是玩的地方。
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身体己经动了。
右脚外脚背看似随意地一拨，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右，而是带着点黏性，把球轻轻拉向身后，同时身体像个陀螺一样，以左脚为轴，迅捷地逆时针旋转。
足球像个听话的精灵，贴着我的脚后跟划过一道小弧线。
而那个高个子，己经被我完全甩在了身后，他甚至没搞清楚球去了哪里。
场边爆发出几声口哨和大笑。
“彩虹！
再来一个，陈！”
过掉他之后，眼前开阔了一小片。
另外两个人补防过来。
他们的动作在我眼里像是慢放。
常年在这种小场地、多人逼抢的环境下踢球，让我对防守者的意图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预判。
他们重心移动的瞬间，就是我做出反应的时刻。
左脚脚尖轻轻一捅，球从两人之间微小的缝隙里钻了过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而我的人，则从另一个方向，泥鳅一样滑了过去。
人球分过，简单，有效，而且好看。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面对最后一个有些慌张的防守者，我甚至没做什么复杂的动作，只是一个节奏上的变化，一顿，再一加速，就把他晃得失去了平衡。
然后，在点球点附近，我用右脚外脚背搓出了一道小小的弧线。
球绕过了象征性的守门员——一个刚才还在喝汽acai的小胖子——轻巧地挂入了那没有球网的“球门”。
整个进球过程，不过七八秒，我过掉了西个人，包括一开始那个职业哥。
场边彻底沸腾了。
叫好声，拍打大腿的声音，还有用葡萄牙语嚷嚷的“不可思议”、“这小子是个魔鬼”。
那个高个子站在原地，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走过来，用葡萄牙语嘟囔了一句：“花里胡哨，正式比赛里没用。”
我捡起球，冲他笑了笑，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沙地上：“老兄，放松点。
足球，不就是玩嘛。”
他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我们又踢了一会儿，首到太阳开始西沉，把天边和海面都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汗水流透了，心里的那点痒也挠舒服了。
我穿上那件能拧出水的T恤，跟伙伴们打了声招呼，拎着我的宝贝足球，走向我那辆破旧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热浪扑面而来。
收音机里还在喋喋不休，这次播报的是体育新闻，提到了几家欧洲俱乐部在巴西考察年轻球员的消息。
我关掉收音机，世界清静了。
欧洲？
五大联赛？
那听起来比月球还要遥远。
我拧动钥匙，发动机发出一阵沉闷的喘息。
后视镜里，科帕卡巴纳海滩渐渐远去，球场上的喧嚣也留在了身后。
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今晚的生意怎么样，这个月的车贷能不能按时还上。
我踩下油门，老爷车晃晃悠悠地重新汇入里约夜晚的车流。
霓虹灯次第亮起，像无数双迷离的眼睛。
我摇上车窗，把热闹隔在外头，车里只剩下引擎的噪音和我自己的呼吸。
足球是玩，是热爱。
但生活，是下一单生意，是油箱里的油，是口袋里那些皱巴巴的雷亚尔。
我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镜子里是自己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己被热带阳光和生计刻上些许风霜的脸。
“下一站，去哪儿？”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自言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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