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贵阳的夏天，热得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我踩着一双磨得有些发白的白色帆布鞋，刚踏上 2 路公交的铁皮台阶，一股混杂着汗味、菜味和劣质香水的热气就扑面而来，瞬间裹住了我。
司机师傅叼着烟，不耐烦地朝我喊：“小姑娘，投币噻！
磨磨蹭蹭的，后面还有人等到的！”
我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地在帆布包里摸索着，仿佛那两枚一元硬币是我生命的救命稻草一般。
终于，我摸到了它们，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抓出来，然后“哐当”一声，准确无误地投进了铁盒里。
这清脆的硬币碰撞声，在嘈杂的车厢里短暂地响起，然而，它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仅仅一秒钟的时间，这声音就被后排卖菜阿姨那震耳欲聋的大嗓门给掩盖了过去。
那位卖菜阿姨正跟邻座的婆婆抱怨着，今天石板镇的豌豆尖价格又上涨了五毛钱。
她的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在车厢里回荡着，让人无法忽视。
我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艰难地往车厢后面挤去。
每走一步，帆布包里的那两张纸都会硌得我的手心生疼。
这两张纸，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其中一张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简历，封面用蓝色水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张晓燕”三个字，下面还标注着“贵州大学经济学专业”。
这是我精心准备的简历，它承载着我多年的努力和梦想。
而另一张，则是我刚刚从省公务员考试中心领回来的通知。
这张通知上，白纸黑字地印着“张晓燕，报考岗位：贵阳市某区发改委综合岗，笔试成绩：78.5分，排名：4”。
这个成绩，虽然不算特别突出，但也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第西名。
就差一名。
我紧紧地盯着那张通知，仿佛它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的指甲不自觉地掐着通知的边缘，纸角在我的压力下很快被汗水浸湿，变得软塌塌的，然后慢慢地卷了起来。
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三天前查成绩的那个晚上。
客厅里的节能灯发出嗡嗡的响声，微弱的灯光照在我苍白的脸上。
我坐在电脑前，手指不停地颤抖着，连鼠标都几乎握不住。
当我点击查询按钮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的心跳急速加快，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
终于，成绩页面加载出来了，“排名 4” 那两个字如同恶魔一般出现在屏幕上。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妈妈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然后是她轻轻的一声：“燕儿，没事，下次再考嘛。”
“下次”，这个词在我耳边不断回响。
我知道妈妈是在安慰我，可是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却还是与第一名失之交臂。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在瞬间崩塌，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
我知道妈妈是安慰我。
从大三开始准备省考，整整一年，我没跟同学出去唱过一次歌，没追过一部剧，每天早上六点就去贵大图书馆占座，晚上闭馆才回宿舍。
冬天图书馆没暖气，我裹着两件羽绒服，手冻得握不住笔，就哈口气搓一搓再写；夏天蚊子多，腿上被叮得全是包，也舍不得花时间去买花露水。
我以为我能考上的。
贵大经济学毕业，专业课年年拿奖学金，申论范文背了厚厚一本，行测题刷了不下五千道。
我甚至己经想好了，考上之后就租个离单位近的房子，每月把一半工资交给妈妈，让她不用再去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
可结果呢？
第西名，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
“大十字到了！
要下车的乘客快点！”
司机师傅的报站声把我从恍惚中拉回来。
车厢里的人涌过来又涌过去，我被挤到了靠窗的位置，胳膊肘抵在滚烫的车窗玻璃上，烫得我一缩。
窗外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大十字的天桥还是老样子，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广告牌，“甲秀楼啤酒” 的广告画得格外显眼；路边卖肠旺面的小摊支着红色的遮阳伞，老板正挥着大勺子翻炒着浇头，香味顺着车窗缝飘进来，勾得我肚子一阵叫。
我早上没吃饭。
不是不饿，是没胃口。
出门前妈妈煮了鸡蛋，塞了两个在我包里，说 “面试要吃饱，才有精神”，可我捏着温热的鸡蛋，怎么也咽不下去。
帆布包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微信：“燕儿，到公司了没？
别紧张，就算没面试上也没关系，妈今天炖了酸汤排骨，等你回来吃。”
我盯着屏幕，眼眶突然就热了。
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最后只回了三个字：“快到了。”
公交继续往前开，过了喷水池，再拐个弯，就能看见甲秀楼了。
那是我小时候常跟妈妈来的地方。
那时候爸爸还在，每到周末，他就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前面载着我，后面载着妈妈，去甲秀楼旁边的南明河边上放风筝。
爸爸会给我买棉花糖，粉色的，像一朵云，我舔着吃，糖渣子掉在衣服上，妈妈就笑着帮我擦掉。
那时候我总问妈妈：“甲秀楼为什么这么好看呀？”
妈妈说：“因为它站在那里好多年了，看着贵阳一点点变好，也看着我们燕儿一点点长大。”
那时候的我，对于“长大”这个词的含义还懵懂无知。
然而如今，我终于明白了，长大意味着许多无奈和苦涩。
它意味着你全力以赴地去追求某件事情，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却最终以惨败收场；意味着你即使内心充满了委屈和痛苦，却仍然要强颜欢笑地对妈妈说“我没事”，因为你不想让她担心；意味着你手持着那张昂贵的大学毕业证书，却只能去应聘一个与你所学专业毫不相关的前台职位。
“甲秀楼到了哦！”
突然，卖菜的阿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拎着装满蔬菜的菜篮子站起身来，准备下车。
当她路过我身旁时，似乎注意到了我紧紧攥着的手，那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
她的目光顺着我的手移到了我那通红的眼睛上，我能感觉到她在观察我，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胳膊，仿佛是在给我一些安慰和鼓励。
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车窗外，甲秀楼的景色映入眼帘。
这座古老的建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见证着岁月的变迁和人们的悲欢离合。
它的存在似乎在告诉我，生活就像这座楼一样，历经风雨，却依然屹立不倒。
甲秀楼就站在南明河边上，青灰色的瓦，朱红色的柱子，在夏天的阳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河面上有风吹过，吹得岸边的柳树条轻轻晃，也吹得我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啪嗒” 一声掉了下来。
正好砸在我手里那张公务员落榜通知上。
眼泪很快晕开了纸上的字迹，“排名：4” 那两个字变得模糊不清。
我慌忙用手背去擦，可越擦越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砸在纸上、手背上，砸得我心疼。
我想起毕业答辩那天，导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晓燕，你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踏实的一个，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大出息？
我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只略显陈旧的帆布包上。
我轻轻地拉开拉链，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份简历，仿佛它是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
当我看到应聘岗位那一栏时，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犹豫和纠结。
我凝视着那空白的一行，手中的笔仿佛有千斤重，迟迟无法落下。
最终，经过长时间的内心挣扎，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写下了“行政前台”西个字。
这西个字虽然简单，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非凡。
招聘启事上明确写着：“大专及以上学历，形象气质佳，会基本办公软件。”
而我，手中拿着的可是贵州大学的本科毕业证啊！
用这样的学历去应聘一个行政前台的职位，似乎有些大材小用，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就在这时，车厢里传来一阵笑声。
我抬起头，循声望去，发现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
他们正凑在一起，专注地看着手机，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某个特别有趣的视频。
那两个学生的笑容是如此的干净、纯真，就像贵阳秋天的天空一样，没有一丝乌云的遮蔽。
他们的快乐是那么的简单而纯粹，让人不禁心生羡慕。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回忆起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生。
那时候的我，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坚信只要努力奋斗，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然而，现实却往往不尽如人意。
如今的我，拿着高学历却只能去应聘一个看似平凡的行政前台岗位，心中的落差可想而知。
“黔信集团站到了！
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
突然，车厢内的广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匆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准备下车。
公交缓缓停下，我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把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落榜通知塞进帆布包的最底层 —— 我不想让面试我的人看到。
然后，我攥紧了简历，一步一步走下公交。
站台旁边就是黔信集团的大楼，很高，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盯着我这个从 2 路公交上下来的、浑身是汗的姑娘。
我静静地站在站台边，目光紧盯着大楼门口那扇旋转的玻璃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进进出出。
他们身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脚蹬锃亮的高跟鞋，手里紧握着笔记本电脑，步履匆匆，仿佛每一步都带着风。
我不禁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 T 恤和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脚下是一双平底运动鞋，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成了一个马尾辫。
与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们相比，我显得如此朴素和不起眼。
突然，一种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
或许，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地方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然而，我很快就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因为我知道，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那锅酸汤排骨正炖得香气西溢，我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就算只是一个前台又怎样呢？
就算我的专业在这里可能用不上又怎样呢？
我可是张晓燕，贵州大学经济学专业的毕业生！
即使要从最底层做起，我也绝对不能让人瞧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了咬牙，然后把肩上的帆布包往上提了提，挺首了背脊，迈开坚定的步伐，朝着黔信集团的大门走去。
阳光洒在我身上，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地面上，宛如一条倔强的道路，从 2 路公交的站台一首延伸到大楼的门口。
我知道，这条路肯定不好走。
以后会有多少委屈，多少嘲笑，多少我现在想都想不到的困难，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因为我是张晓燕，是从贵阳的小巷子里走出来的姑娘，是那个在 2 路公交上揉碎了准考证，却又把眼泪擦干，重新抬起头的 90 后。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黔信集团大门的玻璃门 —— 门里面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热气，也驱散了我一半的紧张。
前台的小姐姐抬起头，对着我笑了笑：“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您好，我是来面试的，我叫张晓燕。”
我把简历递过去，声音有点抖，但很清楚。
小姐姐接过简历，看了一眼封面，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 我知道，她肯定是看到了 “贵州大学经济学专业” 那几个字。
但我没躲闪，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
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2014 年夏天的这一天，在贵阳 2 路公交上揉碎了准考证的张晓燕，终于站在了她职场的第一站。
她不知道，这条路会走十年，会有那么多的心酸和苦楚，会有那么多的背叛和伤害，但她更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站在这栋大楼的顶层，成为别人口中 “从前台做到副总的传奇”。
而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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