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的北京城，像个病入膏肓却强撑架子的破落大户。
夕阳把崇文门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压进烂泥巷，巷口“王记烧饼”的破幌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摊主王二狗，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顺天府标配的皂色号服洗得发白，肘窝处却用极细的针脚打了个丐帮独有的补丁。
“二狗哥！
不好啦！”
半大小子毛蛋连滚带爬冲过来，“虎爷…王彪带人把咱帽儿胡同的院子砸了！
说是咱们抢了他们的‘孝敬’！”
王二狗没急着抄家伙，先不紧不慢地把摊子上每一文钱收进贴身口袋，又掰了块热乎的烧饼递给毛蛋：“慌啥？
天塌下来有武大郎顶着。
慢慢说，来了多少人？
什么家伙事？”
“起码三十号！
都拿着棍棒，虎爷本人挎着刀呢！”
毛蛋啃着烧饼，语速快了些，“说是咱们上个月收西街李掌柜的例钱，坏了他的规矩！”
王二狗点点头，心里明镜似的。
虎爷王彪，是南城新蹿起来的混混头子，手黑，但没根基。
帽儿胡同那据点，本就是丐帮一个废弃的联络点，值钱的是那块地皮象征的意义。
他慢悠悠从摊子下摸出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布带，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八个布袋图案，郑重其事地系在胳膊上。
“走，会会这位虎爷去。”
他踢踏着那双快露出脚趾的布鞋，晃着身子往帽儿胡同走。
一路上，卖炊饼的刘婶对他比划了个“三十二”的手势，杀猪的张屠夫把砍骨刀剁得震天响，茶馆孙掌柜则微微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他的眼线，数字代表对方人数，刀响是问是否动手，摇头是提示对方有备而来，建议暂避。
王二狗心里有了底。
帽儿胡同口己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破院门被砸得稀烂，虎爷王彪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踩着一个老乞丐的背骂骂咧咧。
见王二狗来了，他狞笑道：“正主来了？
说说吧，这事怎么了？”
王二狗却出人意料地“扑通”跪下，抱住王彪的腿干嚎：“虎爷！
我的亲虎爷诶！
您要当这南城一片的天，跟小弟我说一声不就完了嘛！”
他嗓门奇大，确保整条街都听得见，“这破院子您看上眼，那是它的造化！
您砸得好！
毛蛋！
死哪儿去了？
快把地契给虎爷拿来！”
毛蛋愣在原地，被王二狗暗中踹了一脚，才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破纸。
王二狗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虎爷，地契在此！
从今儿起，这帽儿胡同，就是您虎爷的地盘！
只求您老人家消消气！”
王彪被他这一出整懵了。
他预想中的火并没发生，对方这领头的小子怂得超乎想象，可这怂里，又透着一股让他心里发毛的邪性。
他狐疑地接过地契，看了看，确实是真的。
周围的手下也开始交头接耳，气势不知不觉泄了几分。
“你小子…搞什么名堂？”
王彪眯起眼，手按在刀柄上。
“没啥名堂！”
王二狗抬起头，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就是久仰虎爷您大名！
这破院子算小的投诚的见面礼！”
王彪将信将疑，但众目睽睽之下，面子是给足了。
他哼了一声，收起地契：“算你小子识相！
滚吧！”
“谢虎爷！
谢虎爷！”
王二狗又磕了个头，拉起还在发蒙的毛蛋，点头哈腰地退出了人群。
走到没人处，毛蛋终于忍不住：“二狗哥！
那院子…虽然破，可也是咱们……破院子？”
王二狗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狡黠的冷笑，“那地方紧邻着京营废弃的军火库，五城兵马司的人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彪这种外来户，占了那里就是找死。
等着看吧，好戏还在后头。”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刚才抱王彪大腿时顺手摸来的钱袋，掂了掂，抛给毛蛋：“拿去给受伤的兄弟治伤。
记住，咱们是求财，不是拼命。”
事情过去不到三天，王彪果然倒了血霉。
五城兵马司的人半夜突袭，以“私占军产、图谋不轨”的罪名把他一锅端了。
消息传来时，王二狗正蹲在崇文门外的臭水沟边钓泥鳅。
“二狗哥！
神了！”
毛蛋兴奋地跑来，“咱们是不是能把院子拿回来了？”
“拿回来？”
王二狗嗤笑一声，“那破院子现在是官府的缴获，谁碰谁一身腥。
告诉兄弟们，近期都离帽儿胡同远点。”
“可…那就白白便宜官府了？”
毛蛋一脸不甘。
“便宜？”
王二狗站起身，拎起装泥鳅的木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你看这泥鳅，在臭水沟里活得最滋润。
水至清则无鱼，这南城的水，很快就得更浑了。
浑水，才好摸鱼。”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便寻了过来，远远就拱手：“这位可是王二狗王兄弟？”
王二狗眯眼一看，认得是南城最大当铺“恒通号”大掌柜的心腹李管家。
他立马换上那副人畜无害的憨笑：“哟，是李管家？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李管家走近，低声道：“我们掌柜的想请王兄弟过府一叙，聊聊…南城地面的‘安宁’问题。”
王二狗心里跟明镜似的，恒通号这是看中了他“弄走”王彪的手段，想来探探底。
他脸上却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哎呦！
大掌柜召见，是小的天大的面子！
容我换身衣裳，立马就去！”
月光下，他晃着身子消失在胡同的阴影里，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钻进了这大明京城最深沉的夜色之中。
他知道，真正的风波，此刻才刚要开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