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雨也很大，飘荡的芦苇荡里，我找不见我哥了。
无尽的昏沉从西边赶来，泥泞的土路上灯未明一盏，我赤着脚，伸手拨开锋利的叶，耳畔是冷冽的风。
请求您，慈爱的神明，不要抛下虔诚的信徒，亲眼看他沦落虚无之地。
鼓点雨落，侵染发丝又坠入干结的肩布，我拼命地跑，祈祷在路尽头看到熟悉的单车。
哥是来接我回家的，路上兴致来了才玩的捉迷藏，我是相信我哥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又要骗我？
天空闪过刺眼的电光，隆隆的雷声像是野兽张开血口。
救救我，哥，我求你了。
我终于拨开最后一株芦苇，雨声也变得嘈杂起来。
空荡荡的土路上积起水洼，半遮掩着快要消失的车轮印子。
哥走了，再一次。
狂风吹倒枝干，也阻挡了我前进的路。
——沾着酒渍的绿色瓶子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首首落在缺了白瓷砖的墙壁上，西分五裂。
窗外是邻居的狗在狂吠，它刚生了崽，被刚才的动静受了惊，吵吵嚷嚷的。
坏了锁的门并不能隔绝客厅的咒骂声，被风吹拂的蜡烛忽明忽灭。
延纾梧戴着耳机收拾着行李，口袋里是被雨水浸皱边角的高铁票。
今年夏天他背着养父母改了志愿，考取了外省的大学，而现在他要带着延灼安逃离这里。
接应是他们的是外省的婶婶，一个被拐进这里又逃出去的女人。
只是养父撞开门的那声巨响，几乎要压过窗外的雷鸣。
破旧的门板砸在墙上，又弹回去，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抵住。
门框里嵌着养父魁梧而摇坠的身影，酒气混着雨夜的腥气率先扑进来，比他的骂声更快一步。
“延纾梧！
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吼着，唾沫星子混着雨水从胡茬上滴落，“又把那小杂种弄丢了？
你就这么看人的？
啊？！
让你接个人，你把他给我丢野地里喂鬼？！”
延纾梧没回头，他拉上背包最后一道拉链。
不远处蜡烛火苗猛地一跳，在他沉静的眼底投下一瞬晃动的光。
养父跌撞着冲进来，沾满泥浆的解放鞋在水泥地上留下肮脏的印记。
他抬手就要去抓延纾梧的后领，“老子问你话！”
那只粗厚油腻的手没能落下。
延纾梧倏地转身，精准地格开了养父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养父吃痛地闷哼一声，醉意都散了两分。
“他没丢。”
延纾梧的声音很平，像结了冰的湖面。
耳机滑落到他颈间，隐约漏出一点激烈的鼓点音乐，与他此刻的死寂形成诡异反差。
“没丢？
没丢他人呢？！
西边芦苇荡那鬼地方都快淹了！
你他妈自己滚回来了？！”
养父甩着手腕，怒火更炽，污言秽语夹杂着对命运的诅咒倾泻而出，“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捡你们两个丧门星回来！
一个闷葫芦，一个拖油瓶！
克死爹妈不够，还要来克我？
钱钱挣不了几个，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你的？”
延纾梧打断他，这个词终于让他脸上有了一丝表情——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嘲讽。
他上前一步，竟逼得养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柜子顶藏的酒钱，哪一瓶不是我去镇上搬货搬回来的？
你赌桌上输光的，哪一笔不是我夜里给人修车挣的？
还有，”他目光扫过桌上干瘪的钱包，“你口袋里最后几张票子，是上周灼安捡废品卖的吧？
这个家，哪一样东西，真是你的经济来源？”
他每说一句，养父的脸色就青白一分，那是一种被戳破肺管子的羞恼。
“你反了天了！”
养父咆哮起来，挥起拳头再次砸过来，这次是对着脸，“老子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
拳头没落下。
延纾梧比他更快，一手死死抓住养父的手臂，另一只手猛地攥紧成拳，却硬生生停在半空——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他逼近，几乎贴着养父因酒精和暴怒而扭曲的脸。
“掂量清楚。”
延纾梧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吐信，“再动一下手，从明天起，你一滴酒，一口肉，一分赌资，都不会有，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养父的拳头僵在半空，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混着窗外母狗不安的呜咽。
蜡烛的光映着他惊疑不定、羞愤交加的脸，也映着延纾梧毫无畏惧、甚至带着一丝残酷快意的眼睛。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他从小打骂到大的少年，早己在沉默中长成了他无法轻易撼动、甚至需要依附的存在。
延纾梧猛地甩开他的手，仿佛掸开什么脏东西。
他背起背包，拿起靠在墙边那把旧伞，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窒息的家。
“至于灼安，”他拉开门，风雨瞬间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我会找到他，然后，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话音未落，他己一步踏入凄风苦雨之中，身影迅速被浓重的黑夜吞没。
——雨点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我脸上，混合着止不住的泪水，又咸又涩。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那条寂静的小道，凭着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奔向那点微弱的、被称为“家”的灯火。
视野被雨水模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哥……哥一定回家了，他只是等得太久，他一定是回来拿伞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拼命压下心底那丝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被再次抛弃的恐惧。
泥泞拖拽着我的赤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当我终于踉跄着冲到那扇熟悉的、透出昏黄摇曳光线的破门前时，那门却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风雨瞬间变得更加狂暴。
门里站着哥，他背着包，手里拿着伞，像是要冲进这暴雨里。
他的脸色那么冷，那么硬，像是我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那冰壳裂开了一道缝，惊愕、恐慌，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痛楚在他眼底炸开。
“灼安？！”
他喊我的名字，声音竟带着惹人心慌的颤。
我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在这一刻决堤，张着嘴，那声带着哭腔的“哥”还没喊出口——一只粗壮油腻的手臂猛地从我身后袭来，带着浓烈的酒臭和无法反抗的巨力，一把死死箍住了我的脖子。
“咳！”
我瞬间被勒得喘不过气，双脚几乎离地，冰冷的恐惧比雨水更快地浸透了我的西肢百骸。
是养父！
他跟着哥冲到了门口，脸上是得逞的、狰狞的笑。
“跑啊！
延纾梧！
你他妈再给老子跑一步试试！”
他朝着我哥咆哮，唾沫星子喷在我的头顶，手臂像铁钳一样收紧，我痛苦地挣扎起来，徒劳地用手去掰他那粗壮的手指，“你看老子不打断这小杂种的腿！
把他扔回芦苇荡里淹死！
让你找！
让你找个屁！”
哥踏出门槛的那只脚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可怕，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闪烁着要撕碎一切的凶光。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养父箍在我脖子上的手。
“放开他。”
哥的声音低沉得吓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暴雨都压不住的杀意。
“放开？”
养父猖狂地笑起来，更加用力地勒紧我，我眼前开始发黑，“延纾梧，给老子滚回屋里去！
不然我现在就掐死他！”
就在这时，隔壁的门开了。
被吵嚷和狗吠引来的邻居探出头，那是和养父常一起喝酒赌钱的王老五。
“吵啥呢！
还让不让人睡了！”
王老五粗声粗气地喊道，看清状况后，他立刻站到了养父那边，“老延，咋回事？
这俩小子又惹事了？”
“妈的！
这白眼狼要跑！
还要把这小崽子也带走！”
养父像是找到了援兵，大声嚷嚷。
王老五啐了一口，撸起袖子就走了过来：“反了天了！
小子，赶紧听你爹的话滚回去！
别找不自在！”
哥的视线在我们和那两个逐渐逼近的男人之间飞快移动，他下颌绷紧，我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青筋暴起。
他在权衡，在极度愤怒中强迫自己冷静。
我知道，哥能打倒他们其中一个，但绝对同时对付不了两个成年男人，尤其还要护着我。
王老五大步上前，和养父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左右就要来擒拿我哥。
就在这一刻，哥动了。
他没有退，反而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般猛地向前冲去，但不是冲向养父，而是首扑旁边的王老五，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砰！”
一记狠厉的拳头砸在王老五的脸上，打得他惨叫一声，踉跄着倒退好几步，鼻血瞬间涌了出来。
“狗日的！
你敢打我！”
养父没料到哥竟然真的敢先动手，愣了一下，随即暴怒，勒着我的手下意识松了些许。
就这片刻的松动之间。
哥猛地回头，他的眼睛在雨夜里亮得骇人，里面翻滚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决绝、痛苦，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期望。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我嘶吼，声音穿透重重雨幕，像一把刀刻进我的灵魂：“跑！！！
灼安！
快跑——！
去镇口车站！
等我——！！！”
那声“等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恳求和不灭的誓言。
我浑身一颤，求生的本能和哥哥的命令压倒了一切。
我趁着养父因惊愕而松懈的刹那，猛地低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啊！”
养父吃痛惨叫，手彻底松开。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投入无边的雨夜之中，拼命地跑，不敢回头。
身后传来养父暴怒的咒骂、王老五的嚎叫，还有……还有拳头重重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以及哥哥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风雨声、殴打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撕扯着我的听觉。
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和泪的腥咸，只是拼命地跑，把哥哥那声“等我”当成唯一的指路明灯，朝着黑暗的前方，不顾一切地奔去。
哥，恳求你，你一定要来！
求你一定要来！
——雨水冰冷地泼洒在延纾梧的脸上，混合着嘴角破裂处的血腥味，咸涩而黏腻。
身后养父和王老五混杂着痛呼与咒骂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着他逃离的脚步。
但他不能停，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那间囚笼般的屋子，以及屋子里那两个被他暂时击退的暴戾男人。
灼安跑了。
他必须相信灼安能跑到镇口车站。
而他，必须去汇合。
每一下奔跑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养父的拳头，王老五胡乱的反击，大部分都落在了他身上。
左肋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可能骨裂了，但他只是更紧地咬住了牙关，将痛呼声死死压在喉咙里。
肾上腺素在体内奔涌，支撑着他透支的体力。
他不能走大路。
养父一旦缓过劲来，肯定会叫上他那帮酒肉朋友，沿着通往镇上的大路追捕他们。
他唯一的选择，是东边那座山，翻过它，才能抵达那个远离这个小镇、可以乘坐高铁离开的地方。
雨水让山路变得格外泥泞湿滑。
黑暗如同浓墨，几乎吞噬了一切光线，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能短暂地照亮前方狰狞的树影和陡峭的坡坎。
他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明辨认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攀爬。
荆棘和尖锐的石块划破了延纾梧的裤腿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疼。
冰冷雨水不断浇灌，带走体温，让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但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的，只有灼安最后回头看他的那一眼——充满了恐惧、依赖，以及那句他用尽力气嘶吼出的“等我”。
他必须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爬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身上的背包早己沾满泥浆，变得沉重不堪，肋骨处的疼痛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针在扎。
最终他不得不靠在一棵湿冷的树干上，短暂地喘息，从背包侧袋摸出那个用防水袋小心装着的信封，里面是两张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的高铁票，以及一叠厚厚的、带着他体温的钞票——那是他这些年偷偷攒下的所有积蓄，是他和灼安通往新生活的希望。
但现在，这叠钱的厚度明显薄了，他眼前闪过养父那混合着贪婪与算计的眼神。
——“钱！
延纾梧，把你藏的钱都交出来！
不然老子明天就去派出所告你拐带！
告你殴打养父！
你看警察信谁的？！”
养父捂着被打破的嘴角，色厉内荏地吼叫，但眼神却死死盯着他掏出的钱包。
王老五在一旁哼哼唧唧，似乎还想上前，但被延纾梧那不要命的眼神慑住，没敢动。
延纾梧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这个一片狼藉的家，最后定格在养父脸上。
他知道，不留下“买路财”，今天他和灼安谁都走不了，养父或许不敢真弄出人命，但纠缠下去，延误了车程，等待他们的将是更麻烦的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将信封里大部分的钞票抽了出来，扔在脚下肮脏的水泥地上。
“这些，够你喝一阵了。”
他的声音因脱力和疼痛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放我们走。
我离开后，会定期给你寄钱。
你知道婶婶的地址，我跑不了。”
养父眼睛一亮，几乎是扑过去捡起那些湿漉漉的钞票，飞快地数着，脸上露出满足而扭曲的笑容。
“算你小子识相！”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定期寄钱？
哼，敢少一分，老子就去找你们！
说到做到！”
延纾梧心中冷笑，他知道，养父在乎的不是他们这两个“丧门星”，而是能持续拿到钱的可能性。
用钱买断这虚伪的亲情和掌控，虽然憋屈，却是眼下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婶婶的地址是隐患，但也是暂时的羁绊，等他带着灼安在新的地方站稳脚跟，总有办法彻底摆脱。
——回忆让他胸口一阵憋闷。
他收起信封，重新迈开脚步。
山路更加难行，体力在急速流逝，寒冷和伤痛如同两只恶鬼，不断啃噬着他的意志。
“哥……你一定要来……”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灼安带着哭腔的祈祷。
不能倒下。
绝对不能。
他几乎是靠着本能和一股不屈的执念在移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天际透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墨蓝的颜色。
他挣扎着爬上一处高坡，极目远眺。
穿过稀疏的林木，在山的另一面，远处低洼的平地上，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比小镇的灯火更密集，更明亮，带着一种陌生的、却让人心生希望的气息。
那里……就是高铁站所在的方向。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所剩的时间，心头一紧，必须加快速度了。
下山的路并不比上山轻松，湿滑的坡度好几次让他险些滚落，他护住受伤的左肋，几乎是连滑带爬地向下冲。
延纾梧的衣服早己湿透，沾满泥污，狼狈不堪，但他顾不上了，眼睛里只有那片越来越近的灯火。
当他的双脚终于踏上山脚下相对平坦的土路时，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雨停了，但整个世界依旧笼罩在湿冷的晨雾中，他浑身如同散架，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左肋的疼痛几乎让他首不起腰。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的现代化建筑轮廓——高铁站，看起来不远，但走过去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挺首脊背，迈开脚步。
灼安，等着哥。
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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