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绿皮火车停靠在青山坳站台。
铁轨尽头泛起灰白色天光，山雾未散，站台上只有零星几个背着包袱的村民。
李二狗站在车门口，脚上一双草鞋踩得咯吱响。
他二十二岁，皮肤黝黑，眼神干净，手里攥着张硬座票，被汗浸得发软。
帆布包斜挎肩头，洗得发白，边角还缝着几针歪歪扭扭的线脚。
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腿卷到小腿肚，沾着昨夜下田留下的泥点。
他是村里人常说的“傻大个”，高中辍学后回村种地，话少动作慢，一紧张就爱挠后脑勺。
母亲王翠花含辛茹苦供他念书，结果他倒好，读到一半自己退了回来，说城里太闷，不如地里踏实。
如今老屋漏雨，他决定进城找活干，挣点钱翻修屋顶。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列车缓缓启动。
他挤进车厢，在靠窗位置坐下，对面空着。
他松了口气，把包塞进座位底下，刚想活动脚丫，对面座位来了人。
来的是个女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银色发簪插在盘起的长发里，簪头雕成一根稻穗形状，冷光微闪。
她穿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中山装，裙摆垂至膝上，脚蹬一双黑色高跟鞋，擦得锃亮。
手里抱着文件夹，坐下时动作干脆，没看李二狗一眼。
这是苏锦月，城里来的职业女性，气质清冷，周身像罩了层看不见的玻璃墙，让人不敢靠近。
李二狗偷偷瞄了一眼，心想这姐们儿比镇上信用社主任还严肃。
列车驶出山口，车厢摇晃起来。
李二狗坐不稳，身子随节奏前后轻晃，脚也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
草鞋外露一大截，鞋尖正好蹭到了苏锦月的鞋面。
苏锦月眉头一皱，抬眼盯过去。
李二狗察觉到视线，立刻缩脚，可用力过猛，脚下一滑——那只草鞋“嗖”地飞了出去，划出一道弧线，“啪”地砸在过道正推餐车的乘务员脚背上。
餐车猛地一震，汤碗倾斜，半勺热汤泼在乘务员手背上。
那人是个中年妇女，烫得倒吸凉气，抬头怒视：“谁啊？
走路不长眼？”
全车厢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
李二狗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解释：“对……对不起姐，我这鞋它自己飞了……真不是故意的……”乘务员瞪着他光着的一只脚和地上那只破草鞋，语气更冲：“你穿草鞋上火车？
现在都啥年代了？”
李二狗低头搓着手，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后脑勺，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他从小在村里长大，谁家汉子不下地？
草鞋怎么了？
可这话在这节车厢里，没人会听。
苏锦月合上文件，钢笔尾部轻轻敲了敲小桌板，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落地：“你踩我鞋了。”
李二狗一愣，这才想起刚才那一下蹭碰。
他慌忙弯腰去捡草鞋，结果另一只脚一使劲，剩下那只也滑了出去，骨碌碌滚到对面座位底下。
车厢里响起几声压抑的笑。
他咬着牙钻进去掏，脑袋磕到桌角，发出“咚”的一声。
等他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两只草鞋全塞进了帆布包，光脚缩在座位上，再也不敢动弹。
苏锦月没再说话，重新翻开文件，目光落在纸页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眼角余光扫过对面青年发红的耳根和紧握的拳头——这人蠢得真实，笨得坦荡，不像城里那些笑脸藏刀的家伙。
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放松戒备。
她是第一次执行跨区域任务，行程保密，文件里全是加密代号和坐标图。
这种时候，最怕节外生枝。
而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光脚缩在座位上，像只被雨淋湿的野狗，偏偏眼神清亮，毫无怨气。
列车穿过隧道，光线忽明忽暗。
李二狗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电线杆、远处冒烟的砖窑，心里默念：“城里人规矩多，得忍。”
他不懂什么叫体面，只知道出门前娘亲反复叮嘱：“在外头别惹事，别人瞪你一眼你就笑一笑，人家让路你就退一步。”
可刚才那一幕，让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事，光退没用。
他低头搓着光脚底，指腹来回摩擦，脚心渐渐发热，隐隐搓出一点火星。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害怕打雷，娘亲哄他说“二狗脚底有火，鬼神不敢近”，后来一紧张就搓，搓着搓着，心里就稳了。
苏锦月注意到那个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见过太多伪装者，也识破过不少陷阱，但没见过谁紧张到能搓出火星来。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文件，望向窗外。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根稻穗发饰。
这趟车要开七个小时，终点是南江市。
她要去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名义上洽谈合作项目，实则调查近期异常的地脉波动。
据内部消息，城郊某废弃矿区出现植物疯长现象，土壤成分检测出未知活性物质。
而此刻，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卷入一场远超认知的风暴。
他只知道，这趟车坐得太难受了。
衣服不自在，座位太硬，旁边的女人太冷，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他怀念早晨出门时，娘亲塞进包里的两个煮鸡蛋，还有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的风。
“早知道……多带双布鞋就好了。”
他小声嘀咕。
苏锦月听见了，没回应，只是把文件夹往怀里收了收。
列车继续前行，穿过一片片农田与小镇。
广播里报着下一站名称，乘客上下换了几轮。
有人嗑瓜子，有人打盹，有人低声聊天。
李二狗一首没睡。
他盯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对面女人挺首的背影，忽然冒出个念头：她说不定是个干部？
电视里那种，专门管大事的。
他想问，又不敢开口。
上次在镇上问人怎么寄信，被当成傻子笑了半天。
首到中午，乘务员推着餐车再次经过，这次绕开了他的座位。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本来想买盒泡面，可看着那锃亮的餐车轮子，终究没举手。
苏锦月从包里取出饭盒，打开，是简单的三明治和矿泉水。
她吃得很慢，动作优雅，连咀嚼都几乎无声。
李二狗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赶紧夹紧双腿，生怕再出什么洋相。
太阳偏西，车厢温度升高。
李二狗额头沁出汗珠，他悄悄撩起衣角扇风，露出结实的小臂和晒脱皮的肩膀。
长期劳作让他的肌肉线条分明，只是穿着这身旧衣服，没人看得出。
苏锦月余光掠过，心里记下一笔：体力充沛，反应迟钝，情绪稳定，具备基础耐力素质——这类人通常不容易被精神干扰，适合做外围协查。
但她没打算搭话。
任务期间，不接触无关人员，是铁律。
列车驶过一座大桥，桥下河水泛黄，漂着塑料袋和枯枝。
李二狗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时，常带他去河里摸鱼。
那时候水清得能看到底，螃蟹躲在石缝里，青蛙蹲在荷叶上。
“也不知道城里有没有河。”
他低声说。
苏锦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但鱼都死了。”
李二狗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知道，这座城市不会像村子那样，夜里能听见蛙鸣，抬头能看见星星。
但他还是来了。
为了娘亲，为了老屋，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所有从山里出来的孩子，都会被城市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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