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末年的陕北，风是带刀的。
它卷着焦渴的黄土，刮过龟裂的田垄，把地里最后一点生机都剜了去。
田埂上，连最耐活的沙蒿都枯成了灰，像一截截折断的骨头，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哀鸣。
李定国缩在土坯屋的墙根下，怀里紧紧揣着半块发霉的糠饼。
这是三天前爹从镇上富户的狗食盆里抢来的，如今成了一家三口仅剩的指望。
他刚满十岁，瘦得肩胛骨支棱着，像只脱了毛的小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藏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那是饿出来的、怕出来的，也是被逼出来的锋芒。
“咳……咳咳……”屋里传来娘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要把肺咳碎。
李定国慌忙爬起来，踉跄着冲进门。
昏暗的光线下，娘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脸白得像宣纸，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娘，水……”他端起灶台上豁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娘嘴边。
碗里的水浑浊不堪，带着土腥味，却是爹昨天走了五里路，从枯井底淘来的最后一点积水。
娘虚弱地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声音细若游丝：“定国……跟着你爹……好好活……”话音未落，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双总含着温柔的眼睛，再也没睁开。
“娘！
娘！”
李定国扑在炕边，哭声像被掐住喉咙的幼狼，嘶哑而绝望。
他一遍遍地摇晃娘冰冷的身体，可回应他的，只有屋角老鼠窸窣的声响。
不知哭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破棉袄上沾着泥和草，脸上蒙着一层灰，眼神空洞得吓人。
当看到炕上的女人和地上痛哭的儿子时，他浑身一颤，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首首瘫坐在地上。
“娃娘……娃娘……”男人喃喃自语，突然猛地用拳头砸向地面。
焦硬的黄土硌得指节渗血，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是我没用！
是我养不活你们！
这该死的天！
这吃人的年成！”
李定国扑进爹的怀里，父子俩的哭声缠在一起，飘出低矮的屋门，却在空旷的村落里连一点回响都没有。
村里早就没了活气，饿死的、逃荒的，剩下的也都在死亡边缘苟延，谁还有力气回应这绝望的哭喊？
接下来的日子，爹像丢了魂。
他不再出去乞讨，只是整日坐在门槛上，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
那半块糠饼，他全塞给了李定国，自己一口没动。
李定国知道爹想干什么，夜里总攥着爹的衣角睡，可终究还是没能留住。
那天清晨，李定国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己经凉透了。
他疯了似的冲出屋，远远看见爹正一步步走向村外的枯河。
“爹！
回来！”
李定国边喊边追，鞋都跑掉了。
男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定国，爹去找你娘了。
你……要自己活下去。”
“不要！
我跟你一起去！”
李定国扑过去想抓爹的手，却被狠狠推开。
爹转身纵身跳进了河底的淤泥里，没溅起多大水花，就沉了下去。
“爹——！”
李定国跪在河边，哭到嗓子出血，首到太阳升到头顶，才慢慢爬起来。
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成了陕北黄土地上无数孤儿中的一个，像只被遗弃的小狼，只能靠着挖野菜、啃树皮，在死亡线上挣扎。
他见过官兵抢完最后一点粮食扬长而去的嚣张，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见过饿死的尸体被野狗撕咬的画面。
仇恨的种子，在他心底悄悄发了芽——他恨这吃人的官府，恨这绝情的天地，更恨自己的弱小。
这天，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村落的死寂。
一支队伍踏着尘土而来，旗帜上没有官府的标识，领头的汉子满脸络腮胡，眼神锐利如刀，正是张献忠。
队伍里的人都穿着粗布军装，虽面带风霜，却透着一股悍勇之气。
“这娃子倒挺精神。”
一个士兵发现了躲在树后的李定国，把他带到张献忠面前。
李定国梗着脖子，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双手攥成拳头，随时准备反抗。
张献忠上下打量他，见这孩子虽瘦，眼神却亮得吓人，没有一般饿殍的怯懦，便开口问道：“娃，爹娘呢？”
“死了。”
李定国咬着牙，声音沙哑，“饿死的，被官府逼死的！”
张献忠沉默片刻，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指着队伍里三个和李定国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没了家的娃。
愿意跟我走吗？
有饭吃，能活命，还能学本事——以后谁再欺负你，就拿刀砍回去。”
李定国看向那三个少年：个子稍高的孙可望眼神沉稳，皮肤黝黑的刘文秀面带憨厚，最小的艾能奇透着机灵。
他们也正看着他，眼里有同病相怜的光。
李定国想起爹娘临死前的模样，想起那些欺负过他的官兵，心里一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跟你走！
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肯干！”
张献忠哈哈大笑，伸手把他扶起来：“好小子，有种！
以后你就叫李定国，跟着我。”
他又指着那三个少年，“这是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以后你们就是兄弟了。”
李定国抬头，看着三个新认的兄弟，又看了看张献忠坚毅的脸，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上，终于照进了一丝光。
张献忠翻身上马，马鞭一指西南：“走！
去闯条活路！”
队伍扬起漫天尘土，向着蜀地方向进发。
李定国跟在队伍里，回头望了一眼生他养他却也带给了他无尽苦难的黄土坡，眼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只剩下坚定。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刀光剑影，却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孤苦无依的陕北孤儿。
在这支队伍里，在这西个异父异母的兄弟身边，他将在战火中长出獠牙，从黄土里的孤狼，一步步成为搅动风云的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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