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江大学，暑气未消，空气里弥漫着桂花初绽的甜香与新生入学的躁动。
百年礼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迎新晚会即将开始。
我坐在靠过道的位置，有些不适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本不喜这般喧闹，但作为文学院新生代表，需在晚会后半段上台发言，不得不提前到场熟悉氛围。
身旁的空位上，遗落着一本精装版的《拜伦诗选》，封面有些磨损，看得出经常被翻阅。
我将其拿起，小心地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放在自己座位的内侧，想着或许失主会回来寻找。
灯光暗下，晚会开始。
歌舞、小品，青春的活力在舞台上尽情挥洒，掌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安静地看着，心思却己飘远，默默温习着待会儿的发言稿。
首到主持人报出下一个节目——“钢琴独奏：《献祭之火》，表演者：艺术学院，顾夜汐。”
追光灯骤然亮起，聚焦在舞台中央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上。
一个女孩走上台，一袭简洁的黑裙，衬得肌肤胜雪。
她没有过多修饰，只是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向台下微微鞠躬，抬眼的瞬间，目光清亮而笃定，带着一种与周遭欢快氛围格格不入的决绝。
礼堂渐渐安静下来。
她坐下，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便不是柔美的旋律，而是一串不和谐的和弦，如同巨石投入冰湖，瞬间打破了之前的暖昧气氛。
紧接着，音乐如暴风骤雨般倾泻而出，充满了挣扎、冲突与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激情。
那不是取悦听众的演奏，而是一场内心的独角戏，一次灵魂的赤裸告白。
我忘了自己的发言稿。
我被钉在了座位上。
这琴声与他听过的任何古典乐都不同，它原始、猛烈，仿佛演奏者正用指甲抠挖着自己的心脏，将所有的痛苦与渴望毫无保留地摊开。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仿佛能感受到那琴键上传来的灼热温度。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手边那本《拜伦诗选》上。
他鬼使神差地翻开，恰好是《雅典的少女》那一页：“雅典的少女啊，在我们分别前，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还！
或者，既然它己经和我脱离，留着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
炽烈的诗句与舞台上那道焚尽一切的身影奇异地重叠。
我仿佛看到一只羽翼未丰的飞蛾，正不顾一切地扑向想象中的烈焰，进行着一场悲壮而美丽的“献祭”。
心中蓦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为这惊人的艺术表现力，也为这表现力背后可能隐藏的、汹涌的情感曲毕。
掌声迟了半拍才响起，夹杂着惊叹与些许困惑。
顾夜汐起身鞠躬，脸上没有表演后的轻松，只有一种完成仪式般的疲惫与倔强。
她快步走下舞台，甚至没有多看台下一眼。
后台此刻一片忙乱，准备下一个节目的演员们来回穿梭。
顾夜汐只想找个角落安静待会儿，刚才那首曲子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她心不在焉地走着，不小心撞到了堆放道具的架子。
“哗啦——”一声，几个箱子翻倒，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最要命的是，一个装裱精美的老旧乐谱夹也摔在地上，泛黄的谱页散落开来，有几张被穿堂风吹得西处飘散。
“我的谱子！”
顾夜汐脸色瞬间煞白，惊呼出声。
那是她为了下个月的专业比赛，好不容易从系里资料室借来的早期版本手稿复印本，珍贵且脆弱。
她慌忙蹲下身去捡，手指因为焦急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先她一步，极其轻柔地按住了差点被踩到的一页谱子。
顾夜汐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
是刚才台下那个坐在过道边、看起来有些疏离的男生。
我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她别急。
我蹲下身，动作异常小心，仿佛对待的不是乐谱，而是易碎的珍宝。
先将散落的谱页一一归拢，按照页码顺序理好，然后仔细地抚平每一页上的褶皱。
他的手指稳定而灵巧，神情专注，完全不受周围嘈杂环境的影响。
顾夜汐怔怔地看着他。
她见过太多人对她或她的音乐表现出热情，但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珍视这几张看似普通的纸。
“谢……谢谢你。”
看我整理完毕，将完好无损的乐谱夹递过来，顾夜汐连忙接过，抱在怀里，心有余悸。
“不客气。”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看着惊魂未定的她，目光落在她因用力演奏而微微泛红的指尖，又补了一句，“谱子很老，曲子很新。
你很勇敢。”
顾夜汐的心猛地一跳。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精准地戳中了她选择这首冷门现代曲目的初衷——打破常规，挑战传统，用新的声音表达自我。
眼前的男生，不仅帮她捡起了谱子，更似乎……听懂了她琴声里的呐喊。
“你看得懂乐谱？”
她好奇地问，带着一丝遇到知音般的惊喜。
“看不懂。”
我坦诚地摇头，指了指她怀里的谱夹，“但看纸张的泛黄程度和装订方式，至少有几十年历史了。
而你刚才演奏的，是充满现代性的作品。
用古老的载体，诠释先锋的精神，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力量。”
我的分析冷静而客观，不带丝毫谄媚，却让顾夜汐感到一种被深刻理解的熨帖。
这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让她动容。
“我是顾夜汐，艺术学院的。”
她主动介绍自己，眼睛亮晶晶的。
“陆清辞，文学院历史系。”
他简单回应。
“历史系？”
顾夜汐眨了眨眼，随即笑了，“怪不得你看谱子像看文物一样。
刚才真的多亏你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举手之劳。”
我看了看时间，“你快去准备下一个节目或者休息吧，后台太乱了。”
“嗯！”
顾夜汐点点头，抱着乐谱，像守护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转身融入了后台的人流中。
走了几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己经走到后台入口，似乎要离开。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背影有种莫名的孤独感，却又异常挺拔。
我走出喧闹的礼堂，晚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他耳畔残留的激烈琴音。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响起拜伦的诗句，以及那双在舞台上倔强清亮、在后台惊慌后又绽放惊喜的眼睛。
“顾夜汐……”玩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默读一个刚刚发现的、充满未知的古老铭文。
我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在后台捡谱子时无意间拾到的银色音符形状的发夹。
大概是刚才混乱中从她发间掉落的。
我本想还给她，但她离开得太快。
发夹冰凉，躺在他温热的掌心，像一个无声的秘密，一个突兀闯入他平静世界的、带着乐音的信物。
远处，礼堂内的音乐再次响起，是欢快的集体舞曲。
而我站在九月的夜空下，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被那首《献祭之火》烧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将那枚音符发夹轻轻收进口袋，走向图书馆的方向。
夜色温柔，繁星初现，一场关乎爱与痛、守护与背离的序曲，就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悄然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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