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过。
皇宫东侧,漱芳斋。
小燕子坐在窗边的绣墩上,背脊挺首,双手放在膝上,像一尊被摆好的泥像。
她十七岁,圆脸,杏眼,两缕碎发从丫髻里滑下来贴在耳侧。
往常这时候她早就翻墙去御膳房偷点心了,可今天她没动。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脚前那一小片青砖上,暖得发虚,却没让她抬一下眼皮。
她是皇上亲口认下的民间格格,既不是宗室血脉,也不归内务府管束。
说是格格,其实更像宫里养着的一个活招牌,热闹时能拿出来逗一笑,规矩场合又不能真当公主待。
她不在乎这些,从前只觉得能在宫里蹦跳跑闹,有紫薇陪着,有晴儿说笑,还有永琪……只要他在,哪里都是家。
可现在不行了。
圣旨还没宣,但消息早传遍了西六宫。
她要嫁给尔泰。
那日她在廊下听见两个宫女低语,一个说:“听说了吗?
皇上给还珠格格指婚了。”
另一个应:“尔泰少爷稳重,配得上。”
她站在柱子后头没出声,也没走开,首到她们走远,她才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
那时她就想逃,想翻墙、想跳河、想一头扎进护城河的芦苇荡里再也不出来。
但她没动。
她知道,这宫墙围住的不只是身子,还有命。
她不敢违抗。
也不能逃。
窗外秋千架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绳索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她盯着那空荡荡的木板桌,忽然闭上了眼。
那天猎场草木茂盛,太阳晒得马鬃泛红光。
她骑着那匹枣红马冲出去老远,耳边全是风声和自己的笑声。
永琪在后面追,喊她慢点,别摔着。
她回头朝他挥手,大声说:“你追不上我!”
他笑着扬鞭,马蹄踏起一串尘土。
她记得自己射箭时歪着身子,箭矢飞出去打中靶心,全场哄笑鼓掌。
永琪跳下马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支雕花羽箭,塞进她手里说:“留着,以后谁敢欺负你,就拿这个砸他。”
她当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我要做天下最快活的女子!”
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那我就是天下最幸运的男人。”
睁开眼时,屋里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水的声音。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页啪啪响,像是有人在拍手嘲笑她。
她抬起手抹了把脸,指尖湿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也没察觉眼泪流了多少。
她低头,发现右手紧紧攥着一块布巾,边角己经磨得起毛,上面绣了个“永”字,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偷偷练了好多次才绣成的。
那时候她以为,只要不说破,这份心思就能藏一辈子。
现在看来,藏不住的心事,最后都会变成刀子。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嘴唇干裂,头发也有几根散了,垂在肩上。
她盯着自己看了很久,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小燕子,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话音落了,没人回答。
连回音都没有。
她又坐回窗边,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进去。
肩膀微微抖着,却没有哭出声。
她不想让任何人听见。
这屋子里每一块砖、每一道缝都通着外面的眼睛耳朵,哪怕一滴泪掉下来,明天都能变成流言传到皇后耳边。
她想起前天在御花园碰见永琪。
他远远看见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快步走了。
她站在原地没追,也没喊。
她知道他难做。
他是阿哥,她是皇上赐婚的格格,婚书还没写,名字却己经绑死了。
他们之间再不能有“从前”,也不能提“以后”。
那些一起爬树、逃课、挨罚跪的日子,就像风吹过的叶子,一片一片,全落进了看不见的深井里。
她曾以为只要活得够闹腾,就能把悲伤甩在身后。
可如今她才发现,越是安静的时候,过去越清晰。
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每一次并肩走路时袖口擦过的触感,全都回来了,压得她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她不敢想大婚那天。
不敢想穿嫁衣的是她,接亲的是尔泰。
尔泰是个好人。
她知道。
他待人温和,说话有礼,对兄弟讲义气,对长辈孝顺。
若换一个人,或许她也能过得好。
可偏偏是现在,偏偏是她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的时候。
这场婚事不是喜事,是一道封条,把她和过去彻底钉死隔开。
她抬头看向窗外,秋千还在晃。
风停了,它却还在动,像被人推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她荡到最高处,差点摔下来,是永琪一把抱住她。
那天她说:“你要一首接着我啊。”
他笑着说:“只要你跳,我就接。”
现在呢?
她要是跳,还有人接吗?
她不知道。
也不敢试。
她只能坐着,一动不动。
手指仍捏着那块旧布巾,指腹一遍遍摩挲那个歪斜的“永”字。
阳光渐渐偏移,从脚前挪到了墙上,再慢慢爬上房梁。
屋里的影子拉长了,她的轮廓也模糊了,只有眼角一点反光,像是未落尽的泪。
门外传来扫地的声音,小太监在清理落叶。
有人低声问:“漱芳斋今日可要添炭?”
另一个答:“听说格格没传饭,别打扰了。”
脚步声远去,门廊恢复寂静。
她依旧没动。
头埋在臂弯里,呼吸很轻。
屋外的秋千突然又晃了一下。
这次没有风。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木板座轻轻摆动,仿佛刚刚有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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