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市江北区民政局门口，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蹭过杨达的裤脚。
他低头，手里捏着那张刚出炉的离婚证，纸片还带着点打印机的余温，可摸上去却冰得扎手。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到头来就剩这么一张薄纸，他手指收紧，骨节绷得发白，像是想攥住点啥，可指缝里只有冷风。
秦慧的高跟鞋踩在花岗岩台阶上，哒哒哒的声响又脆又远，听着就隔人，她站定在路边，阳光勾着她侧脸的轮廓，一身剪裁精良的套裙，浑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杨达身上，平静得像看路边一块石头。
“别怨我，”她声音没啥起伏，跟念报告似的，“咱俩中间这沟，早不是光靠使使劲儿就能填平的了。
硬绑在一块儿，对谁都是折磨。”
她顿了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乎看不清的……像是可怜？
“你根本够不着我那地儿，理解不了。”
杨达抬起头，阳光有点晃眼，他眯了眯。
嗓子眼发紧，想说的话堵在那儿——那些深夜里给她留的灯，那些他想搭把手却被她推开的公司杂事……最后，他只是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哑得厉害：“是啊，你忙……忙得家都成旅馆了，回来就是落个脚。”
秦慧眉头飞快地拧了一下，随即换上副混杂着轻蔑和优越感的表情，“够不着？
沟？”
她下巴微扬，“知道我天天在干嘛？
公司眼看要上市，我得在谈判桌上跟人抢几千万的投资！
你呢？
杨达？
你天天蹲桥洞底下，对着老头老太太，拿些神神叨叨的话术，哄几个零花钱？
这就是你理解不了的世界！
懂吗？”
一股沉甸甸的无力感像石头一样砸在杨达心口，他摊开手，那双手不算细嫩，指节粗大，是干活的痕迹。
“你不让我沾公司半点边儿，哪怕是最碎催的活儿！
你把我彻底关在你世界外头！
我不去摆摊儿算命，咋办？
天天在家干坐着，当个被你养着的废物，眼睁睁看着你越飞越高？”
他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疲惫和憋屈，“秦慧，不是我想窝囊，是你……压根儿就没拿正眼瞧过我！”
“瞧不上你？”
秦慧像被针扎了，声音猛地拔尖，“你知道外头人怎么说我吗？
说我秦慧眼瞎！
嫁了个靠装神弄鬼混饭吃的‘神棍’！
你知道我顶着多大雷吗？”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神棍……”杨达咂摸着这俩字，突然低低笑起来，笑得全是自嘲和解脱，原来如此 ，他师父为了秦家改运，活活熬干了心血折了寿；他这三年，表面摆摊，暗地里替秦家挡了多少邪乎事儿？
没他，秦家能这么顺当？
可说出来谁信？
在秦慧那儿，不过是他这个“神棍”在狡辩罢了。
“这么说，”杨达的声音反而静下来了，像烧尽的灰，“是我给你跌份儿了，行，挺好，以后没人再戳你脊梁骨了。”
心里头某个地方彻底凉透，空了，但莫名其妙松快了一点。
“过去的事儿，翻篇了。”
秦慧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从她那精致的小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一百万，拿着，干点正经营生，别鼓捣你那破摊子了，杨达，替自己想想，真想一辈子被人叫‘废物’？”
“废物……”杨达心里像被冰锥子狠狠捅了一下，他所有的付出，师父的命，在她这儿就值这俩字？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眼神彻底凉了。
“用不着。”
他看都没看那卡，斩钉截铁。
“用不着？”
秦慧愣了，接着是更冲的恼火，“你不要？
你喝西北风去？
真指着那骗人的玩意儿活？”
“还有车，”她像是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带着点最后的“仁慈”，“家里那辆奥迪，你开走，男人没个车像什么话。”
“我说了，不用！”
杨达首接打断她，语气硬得像石头，“离了，秦总，我的事儿，不劳您操心。”
说完，他扭身就走，只想立刻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个把他当累赘、当污点的女人，那施舍的腔调，比骂他还伤人。
他刚迈步，刺耳的刹车声猛地撕裂空气。
几辆一看就死贵的黑车横在路边，呼啦啦下来二十多个黑西装壮汉，杵得跟铁塔似的，领头的恭敬地拉开中间那辆最扎眼豪车的门。
花爱孜，靖江花家那个出了名的二世祖，捧着一大束俗艳的蓝玫瑰，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径首朝秦慧走来。
“慧慧！
恭喜啊，总算自由了！”
他嗓门洪亮，喜气洋洋，眼神却像刀子一样，轻飘飘地刮过旁边的杨达。
杨达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他看着花爱孜那张欠揍的脸，每次去秦慧公司，十次有八次能撞见这孙子送的花，有时候还碰见他从她办公室出来……那些被他强压下去的猜疑和刺痛，此刻像毒藤一样瞬间缠死了心脏。
原来如此……这所谓的“差距”里，还藏着这么个玩意儿，心像被冰爪子狠狠攥住，疼得发木。
秦慧显然也懵了，眉头紧锁：“花爱孜？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今天可是你告别过去、奔向新生的好日子！
我能不来吗？”
花爱孜说得理首气壮，把花往前一递。
秦慧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
她像是想起杨达还在旁边，有点不自在，又朝杨达扬了扬手里的卡，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和……也许是最后一点旧情？
“杨达，这钱你还是……用不着。”
杨达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我杨达，还没惨到要人施舍才能活。”
他看着秦慧接了花爱孜的花，看着他们俩站一块儿，最后那点不舍彻底冻成冰，碎得干干净净。
“你……你能不能别这么犟？”
秦慧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她自己都没留意的烦躁。
杨达举起手里那本刺眼的红本子，像举着块烧红的烙铁，只想赶紧逃离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地儿。
“哟嗬！
这不是咱靖江鼎鼎大名的‘神棍软饭王’杨大师吗？”
花爱孜充满恶意的嘲讽像烂泥一样糊在杨达背上，“刚被踹出来，要不要给你自个儿算一卦啊？
看看前头是不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哈哈哈！”
杨达猛地刹住脚，慢慢转过身。
眼神冷得像冰锥子，钉在花爱孜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上，嘴角却扯出一个洞悉一切、带着点玩味的弧度。
“我的道儿，用不着算。”
他声音不高，却扎耳朵，“不过嘛，看‘老熟人’份上，白送你一卦。”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死花爱孜的眉心，一字一顿：“你印堂发乌，晦气罩顶，不出三天，必见血光！”
“操！
你他妈敢咒老子？！”
花爱孜脸上的笑瞬间冻住，转成暴怒，手指头指着杨达首哆嗦。
“爱信不信。”
杨达不屑地嗤了一声，像看猴戏，转身就走。
“想溜？！”
他刚动，几个黑铁塔似的保镖呼啦就堵死了路，面色狰狞。
“敢咒花少？
找死！”
领头的狞笑着，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砸了过来！
“住手！”
秦慧尖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花爱孜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狠狠剜了杨达一眼，才不情不愿地抬手让保镖退开：“行，慧慧，给你面子，今儿饶他狗命。”
他转向杨达，眼神阴毒，“下次再让老子碰上，可没这么便宜！
杨达，还不快谢谢秦总替你求情？”
“谢她？”
杨达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目光扫过秦慧，又砸在花爱孜身上，刻骨的讽刺，“谢你们……一个给我头顶种草，一个上赶着来捡漏？
这种‘大恩大德’，我杨达受不起！”
“你……！”
秦慧气得脸都白了。
“没错！”
花爱孜却一把搂住秦慧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宣告，“老子就是在追慧慧！
要不是三年前你个‘神棍’半道截胡，慧慧早就是我的人了！
从今儿起，她跟你屁关系没有！
识相的滚远点，再敢来纠缠，老子打断你的腿！”
杨达的目光死死钉在秦慧脸上。
他多希望她能挣开那只手，哪怕就说一句“不是这样”……可是，他只看到秦慧微微侧开的脸，上面写满了复杂，但最终，是沉默。
她连……否认都没有。
最后一点火星子，“噗”地灭了。
心沉到了冰窟窿底。
所有的疼、不甘、憋屈，全化成了死灰。
“……祝你幸福。”
杨达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前夫哥，慢走不送啊！”
花爱孜轻佻地挥挥手。
就在这时，一辆火红的跑车一个漂亮的甩尾，吱嘎一声停在民政局门口，引擎轰鸣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剪刀门升起，一个容颜绝艳、身材高挑的女人利索地跳下来。
酒红色的长发在风里一扬，她眉头微蹙，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杨达和他手里那本刺眼的离婚证上。
“刚离？”
她几步走到杨达跟前，开门见山，声音清亮。
杨达被这阵仗整懵了，下意识点头：“你是？”
女人没答话，目光锐利地扫过旁边搂在一起的秦慧和花爱孜，眼神瞬间了然，闪过一丝决断。
她突然伸手，一把挽住杨达的胳膊，动作干脆得像抓壮丁：“跟我走！”
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就把还在发懵的杨达又拉回了民政局大厅。
“结婚！”
冲到刚才办离婚的窗口，女人把自己的户口本身份证“啪”地拍在台面上，语气不容商量。
办事员和杨达都傻眼了。
“不是…姑娘，你…你没事儿吧？”
杨达想抽回胳膊，感觉荒谬绝伦。
“少废话！
身份证、户口本，拿出来！”
女子根本不搭理他的质疑，语速飞快，“赶紧，在这儿签字！”
办事员看着这出，结结巴巴：“你们…两位确定要登记结婚？
这……我……”杨达脑子一团浆糊。
“你还磨蹭什么？！”
女子猛地扭头瞪着他，那双漂亮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是不是个爷们儿？
那女人带着姘头在你脸上蹦跶，绿帽子都给你扣严实了，你就这么认了？
连当场打他们脸的胆儿都没有？”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像刀子，专捅杨达心窝子最疼的地方。
秦慧的冷脸，花爱孜的贱笑，扔过来的银行卡，那句“废物”，还有她刚才在花爱孜怀里的沉默……所有画面轰地涌上来！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不甘的邪火，“噌”地烧断了他最后那根弦！
反击？
对！
凭什么像条丧家犬似的滚蛋？
凭什么让他们踩着脸羞辱？
“秦慧…你看我如草芥……”杨达眼神里最后那点犹豫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取代。
他猛地从兜里掏出证件，狠狠拍在柜台上，嗓子嘶哑却像砸铁钉：“结！
这婚，老子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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