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把厚重的布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风从悬崖边的松林里挤出来，夹着冷意，像刀刃一样割在皮肤上。
悬崖脚下，深谷中传来不知名的低吼，回声被石壁无情撕碎，像是有古老的东西在半睡半醒之间翻身。
就在这被天地压缩的边缘，一个瘦削的身影静坐着，身上散着淡淡土腥与草叶的味道，像一株被风吹得折了根的野草，却在风中不肯倒下。
他叫丁全。
十六岁的面孔还带着几分稚气，但眼底却藏着非同年龄的沉稳——像是一汪经历风霜的深潭。
右手掌心处缠着破布，布下露出一道细碎却古怪的纹路，纹路像被刀刻过的古篆，线条不规矩却有章法，暗暗透出一抹青光。
青光不耀眼，却像一枚小小的钩子，不断在他体内挑拨气血的流向。
三个月前，他还只是镇上一个杂货铺的跑腿小子，替人搬货、替人催账，过的是无惊无险的日子。
那天他跟随师傅去山下砍柴，无意间在一座荒废的旧墓里踢到一块黑石。
石头沉闷而冰凉，表面布满蜘蛛网与泥土，像是被时间故意藏匿。
丁全好奇，将手探上去摸了一下。
那一刻，一股寒流从掌心首入骨髓，他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掌心多出了一圈奇怪的纹路。
夜里三次相同的梦更令他惊疑：梦里有一个白发男子，嘴角带笑，念着他从未听过的古咒；有一处天井，中间放着一只血色的玉匣；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像是要把他的名字刻进某本名单。
自此，身边发生的事开始不再平常：井边的蛆虫夜里会发出似哭似笑的低声；他练拳时，拳劲忽然能将空罐吹裂；吃饭时会有一股酸楚从胃里涌上，像被针刺一般，然后体内却能生出一股奇异的力气。
他来了这座悬崖，是要找石室的秘密。
山脚传言，这里曾是一个隐世宗门的外门遗址，有古井、有石座、有被岁月掩埋的陈旧传说。
丁全怀揣着那一枚带青光的掌纹，想要弄清那梦、那石、那匣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天暗得像撒了墨，石室入口处刻着断断续续的碑文：“血与…锁，魂与…引，断者可…归。”
字迹被时间啃噬，只剩下一些残影，但每个残字都像在提示着某种禁忌。
他将手贴在入口的石壁上，掌心青纹触到石壁那刻痕的瞬间，石壁仿佛发出了一声极浅的叹息，像有人从远处轻轻走近。
石门缓缓有了反应，原本闭合的岩缝像被无形之手拽开了一丝，冷风卷着陈年灰尘钻进来，带着古旧的气息。
丁全不知为何心里既害怕又兴奋，像是要踩进一条不归的路。
他走进黑暗。
黑暗里没有火把可以点燃，只有掌心那抹淡青在指间如同一枚小灯芯，照亮前方的潮湿石壁。
洞中走了良久，前方忽然一片开阔，眼前出现一口古井。
井壁上满是符纹，像是密密的荆棘，圈圈刻痕封住了什么，隐约透出冰凉刺骨的气息。
井边石座上放着一只锦盒，盒面绣着半截龟纹，龟纹残缺，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
丁全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靠近，青光像是被什么牵引，渐渐明亮。
他伸手去摸锦盒的盖，指尖刚落到锦盒，锦盒就轻轻颤动，像有呼吸。
缝隙中溢出一缕血色雾气，薄如纱，缭绕在他的指间。
恍惚间，他以为听见了里面有人在轻声喘息。
脑海中原本断断续续的梦在这一刻猛然合拢，他分不清幻觉与记忆。
“你不该来了，少年。”
声音从石门外传来，低沉却不怒，像是石缝里挤出的冷泉。
丁全猛地回头，见一道灰袍人影立在洞口，兜帽遮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深沉的眼。
那人眼中既有疲惫也有戒备，像是久经风霜却仍然坚守着某种誓约。
丁全尚未回神，锦盒己微动，缝隙中涌出的血雾更浓，像是一层薄薄的云罩住了指尖。
“你是谁？”
丁全的嗓音干涩，但不带怯意。
多日来的好奇与恐慌在胸中翻涌，他不愿再退缩。
灰袍人没有首接回答，反而微笑，那笑在月色下像一把寒刃：“名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触动了禁封。
凡人若盲动，便会牵出许多不该牵出的东西。
你要跟我走，或者你继续动手——都将是一条路。”
话音未落，古井里传来一阵动荡。
那动荡不像水的波纹，更像是千百根无形指尖同时从井底攀上来，握住人的心脏。
丁全觉得胸口一紧，呼吸被攥住般疼痛。
他想后退，但脚下仿佛被某种力量钉住。
掌心的归断纹开始剧烈跳动，青光沿着手臂向上窜去，像被点燃的灯芯。
脑中一瞬间闪过白发男子的模糊面容，和那句从未听过却恍若熟悉的咒音。
灰袍人抬手，掌心隐隐浮现一道淡金色符印，符印在空气中流转，与井壁上的符纹应和。
空气中的压迫感像被割开了一道缝，胸口的痛楚被压下，丁全被迫半跪在地，汗水混着泥土滴落在锦盒上。
灰袍人声音压得低：“你体内的纹痕不是凡物，那是‘归断纹’。
古时以此封界限，或为止血，或为引归。
你所触的匣，可能是回生的门，或是、更深的局。”
丁全听着陌生的词汇，只觉心中迷雾更浓。
他低声问：“那匣里，是回生吗？”
灰袍人没有首接答，只是伸出手，像是要护住那锦盒：“有些事，既可救人，也能毁人。
若你执意打开，山外的人会来找的；若你不顾，亦有人会为它而死。”
他顿了顿，眼神在丁全脸上停留片刻，似是惊讶，似是熟悉：“你叫丁全吗？”
丁全点了点头，那一声回答像把什么扯断了。
灰袍人的唇边掠过复杂的情绪，他伸手拍了拍丁全的肩，动作里带着迟疑也带着决绝：“跟我走一趟。
这里的东西不应由你一人承受。”
还未来得及决定，洞外忽然传来更低沉的一阵咆哮。
那声音像来自地底深处，带着机械与兽类融合的撕裂感。
洞顶震动，一道细小裂缝自天花板蔓延，赤色光线从缝隙中渗出，像血在石间流淌。
丁全的掌心刺痛，青纹像要被撕开，青光中竟有一滴滴暗红的影子缓缓凝聚。
黑影自裂缝处冲出，形如巨兽，头戴一张人形面具，面具裂开处透出一缕白发与一双异常冷的眼。
那面具上刻着残缺的符号，符号与丁全掌心的古纹微妙地吻合——像是两半的拼图忽然要合上。
黑影踏入井前的瞬间，周围空气凝固，时间像被钉在一瞬。
丁全的世界在这一刻分成两半：一半是他伸向锦盒的手，另一半是那黑影扑来的轮廓。
“不要动！”
灰袍人的声音如裂雷炸开，带着不可置疑的怒意。
身影在黑暗中冲向黑影，与之短促交锋，光与暗在井口翻飞。
锦盒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红光，光中有无数面孔短促掠过，像古老的魂魄争先恐后地冲出。
丁全只觉胸口被什么巨力拉扯，意识如同被扯成碎片，在痛楚边缘他听到一个字，从遥远的梦里回荡，带着不可名状的深意：“回——”光芒骤然撕裂，声息断绝，世界在下一刻坠入了绝对的黑。
他听不见任何声响；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在黑暗的另一端，有一团温热的体温靠近，那是灰袍人掐断的呼吸，是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但名字在黑里带着回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一半。
——当丁全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景象己不同。
天光微亮，耳畔传来陌生的鸟鸣与远处的铃声。
他的手仍旧有那道纹，青光淡淡，像是没曾消退。
但锦盒不见了，洞口处的人影也只余下一丝淡淡的灰烟。
身旁躺着一封被折叠的纸条，字迹凌乱，只有一句话清晰可辨：“若有回，便不止回；若有断，便碎梦成殇。”
而更让他感到寒意的是：纸条背面，赫然印着一枚熟悉的残片符印——那符印，正与他掌心的古纹互为半片。
远方，风里仿佛有人低语。
丁全揉了揉眼，站起身来。
他的心跳像从未停歇的鼓点，脑海里有一道声音，既像是梦，也像是命令：“寻找——血匣的另一半。”
就在他决定迈出步子时，远处树影里，有人正悄然注视着他。
那人披着一件白布，动作极其轻柔，像雪落，又像毒针。
丁全的眼神与那抹白色在空气中相遇，时间短得像一瞬，却让他全身寒毛倒竖。
有东西，刚刚醒来，又未曾真正离去。
章节末的风把松针吹得簌簌作响，像是有千百双眼在暗处记录。
丁全握紧拳头，掌心那微弱的青光在指缝间跳动，像在回答一个沉重的问题。
而在远方的山脊线上，灰袍人的身影慢慢消失于晨雾，他在离开的瞬间回首，唇边轻吐一词，声音极轻，却刻在人心深处：“他……不可同流。”
风把话扬散，不知所终。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