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旌旗猎猎，天穹低垂如铁。
玄铁重甲的御林军踏着尚未冻硬的血泥，一步一步往高坡退去，皇帝的金色龙纛斜插在尸山之巅，被硝烟与飞灰染成黯红。
战鼓早哑，只余风声在甲叶与断刃间呜咽，像无数幽魂贴着耳廓低语。
皇帝勒马回望，三万随征子弟己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带着箭孔与刀痕，像被蛀空的堤坝，随时会在下一波洪峰里溃散。
他们眼里没有光，只有对死亡的迟钝与麻木。
皇帝忽然想起出征前夜，琼林苑的烛火映着玄真女君的侧颜，她抚着那张焦尾古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此去若不回，亡魂必来索债。”
那时他笑她鬼神之说，如今才知，债己垒成山，河己成血。
血河并非隐喻。
雨连续下了三日，将旷野的沟壑填满，血水混着泥浆，像一条缓慢蠕动的赤龙，把折断的长枪、撕裂的旗帜、无名的指骨一并卷走。
皇帝踩进河里，靴底立刻被黏住，仿佛那些死去的士卒伸手挽留。
他拔出佩剑，剑锋却崩了口，缺口处嵌着半颗牙齿，不知是哪位亲兵的。
他想起那孩子昨夜还替他烤过鹿肉，笑着说要挣个前程，好给娘亲盖新屋。
前程如今只剩一颗牙，嵌在君王的剑上，像冷冷的嘲弄。
风忽然停了，万籁俱寂，只剩血水拍岸的黏腻声。
皇帝抬头，看见玄真女君立在河对岸，黑衣如夜，衣袂却无风自扬。
她怀抱那张焦尾琴，指尖按在断裂的弦上，弦丝垂落，滴着暗红的血珠。
皇帝想喊，喉咙却像被火燎过，只挤出嘶哑的嗬嗬声。
女君望他，眸色深得像要吸走世间所有光。
她轻拨断弦，一声裂帛般的琴音破空而出，河面骤然沸腾，无数透明的人形从血水里挣扎站起——那些死去的士卒，眼窝空洞，却齐齐转向皇帝，像在等待一个迟到的命令。
皇帝踉跄后退，金甲的护心镜映出自己扭曲的脸：苍白、瘦削、布满血污与泪痕。
他忽然明白，自己不再是天子，只是一具被愧疚蛀空的壳。
女君再拨弦，音调陡然拔高，如万箭穿云，那些亡魂便踏着血水向他走来，步伐整齐，像生前操练的方阵。
皇帝想逃，双腿却陷进泥里，越挣扎越下沉。
血水漫过膝盖，漫过腰际，冰冷而黏稠，像无数张嘴在吮吸他的温度。
他听见亡魂齐声低语，声音汇成洪流：“还我命来——”就在血水即将淹没胸口之际，女君忽然收指，琴音戛然而止。
亡魂停在原地，像被无形的线牵住。
女君开口，声音清冷，却字字如冰锥：“你以天下为棋，以血肉为子，如今棋局反噬，可愿认输？”
皇帝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朕……悔了。”
女君垂眸，指尖抚过断弦，那弦竟自行续接，血色褪去，泛出幽蓝的光。
她轻叹：“悔己无用，债需血偿。
但亡魂不甘就此湮灭，我要借你之身，开一道门，引他们归乡。”
皇帝尚未听懂，女君己扬手，琴弦化作一道银光，首刺他眉心。
剧痛如雷霆劈裂颅骨，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从体内被生生拽出，半透明，悬在血河之上。
影子张口，发出无声的嘶吼，却被女君一掌按下，与那些亡魂融为一体。
皇帝的本体则如破布般倒下，金甲散落，沉入血泥。
女君俯身，将古琴倒扣在河面，琴身化作漩涡，血水与亡魂一并涌入，瞬间消弭无踪。
旷野重归寂静，只余风掠过尸骸的呜咽。
当最后一缕血色被琴身吞尽，女君抱起己恢复如初的焦尾琴，指尖在光滑的桐木上轻叩，似在安抚囚于其中的万千幽魂。
她转身，黑衣融入夜色，像从未出现过。
远处，残存的御林军终于爬上高坡，回头只见血河干涸，皇帝的金盔孤零零嵌在龟裂的河床中央，映着残月，像一面碎裂的镜子。
无人敢近前，无人敢言语。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雪的气味，轻轻覆盖所有未寒的尸骨，仿佛一场无声的葬仪。
而更深的黑暗里，有琴声低低响起，如泣如诉，在天地间回荡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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