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十七分。
陈默睁眼，又没完全醒。
天花板是灰的，灯绳垂着，窗外路灯还亮着，可他看见的不是这些。
他看见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把工牌塞进碎纸机。
红章盖在纸上，像血。
机器响了，纸屑往下掉，一片一片，像雪。
他动不了，也喊不出。
十七分钟，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一样，从大学毕业那年开始，从母亲躺在医院那天起，这个时间就钉进他身体里。
他只能看，不能问，不能拦。
拇指开始摩挲袖扣。
冰凉的金属边磨着指腹，一圈又一圈。
他闭眼，再睁，画面还在：碎纸机吐着纸条，工牌上的名字被撕成两半，照片朝下。
他伸手摸床头手机，屏亮了。
电量百分之八十九。
他点开备忘录，打字：碎纸机、红章。
设了个闹钟，比平时早一小时。
手放下时抖了一下。
六点整，闹钟响。
他坐起来，后颈那道疤蹭到衣领，有点痒。
藏青色西装挂在椅背，洗得发白，袖口微微起球。
他穿好，系袖扣，照镜子。
脸有点浮肿，眼底发青，但看不出昨晚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地铁站人己经挤满了。
他卡在车厢连接处，背贴着冷铁皮，衬衫没干透，黏在脊梁上。
手机电量十二，微信弹出幼儿园缴费通知：三天内未缴，取消学位。
他盯着屏幕，嘴里默念“红章”，一遍又一遍，怕忘了凌晨看见的东西。
旁边年轻人戴着耳机，英语听力循环播放。
西装笔挺，鞋擦得能照人。
陈默低头看自己鞋尖，有道划痕，上周下雨踩了水坑没来得及擦。
车晃，他跟着晃。
没扶把手，靠惯性站稳。
这种事做多了，身体比脑子记得清楚。
公司九点开会。
他八点到，工位在靠窗第三排，正对投影幕布。
老周的降压药瓶放在他桌角，深棕色玻璃瓶，标签磨损。
这是第三次了。
他没问，老周也没说，但每次开会前，瓶子都会出现。
他拧开瓶盖，倒出一粒，干咽。
药卡在喉咙，他喝了一口凉水，压下去。
八点五十五，王振国走进会议室。
藏蓝色西装，手套擦眼镜，动作慢得像在切肉。
他站定，环视一圈，说：“公司要优化结构，三十岁以上的，优先考虑调整。”
没人说话。
陈默低头，盯着桌角药瓶。
手指又摸上袖扣，来回搓。
他算：入职八年，房贷还剩一百六十七万，儿子下个月转园，缴费截止还有三天。
王振国继续讲，声音平得像读稿。
陈默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只记得碎纸机，红章，手套。
散会后，他去茶水间冲咖啡。
水烧开，他站着等。
门没关严，里面有人说话。
“陈默？
太老实。”
是主管助理的声音，“酒局都不上桌，怎么带项目？”
另一个声音笑：“王总说了，能喝的才是自己人。”
陈默没动。
他盯着玻璃门反光，看见助理袖口露出一截鳄鱼纹皮料，黑得发亮。
他记住了。
他端着杯子出来，顺手拿走茶几上一包茉莉花茶。
茶包边角印着老周的名字缩写，Z.G.，他没拆。
回到工位，他打开电脑。
邮箱空的。
项目方案昨天交了，还没回音。
十点十七分，小夏从复印区回来，脸色不对。
她站到他工位外三步远，没说话。
陈默抬头。
她指了指碎纸机方向：“刚才……主管把你的方案扔进去了。”
陈默没起身。
他看着自己工牌架，空的。
早上还挂着，现在不见了。
“他说什么？”
他问。
小夏咬了下嘴唇：“就说……三十岁还不会喝酒，活该升不上去。”
陈默点头。
手指又开始摩挲袖扣。
他站起身，走到碎纸机旁。
机器还温着，出纸口堆着纸条。
他蹲下，翻了两下。
有半张纸带红章，印着“不予通过”，盖在方案标题上。
他认得自己的名字，被撕成两半，一半在机器里，一半在垃圾桶。
他站首，走回工位。
小夏还在。
她递来一杯速溶咖啡，纸杯发皱：“老周说……你该吃药了。”
他接过药瓶，拧开。
标签上日期被涂改过，原本写着“2023.03”，现在是“2024.03”。
笔迹不一样，不是老周的。
“刚才，”他低声问，“他说酒的事？”
小夏避开视线：“嗯。
说你不合群，项目保不住。”
陈默把药瓶放回桌角，和昨天一样，位置没变。
他坐下，打开电脑，新建邮件，收件人是王振国。
写到一半，停了。
删掉。
他点开手机备忘录，翻到凌晨记的那两条：碎纸机、红章。
红章是结果，碎纸机是动作。
但工牌呢？
他没交过工牌。
为什么看见的是工牌被碎？
他抬头看空荡荡的工牌架。
挂钩还在，金属的，闪着光。
小夏没走。
她站在那儿，手里捏着泡腾片，指节发白。
“你有工牌备份吗？”
她问。
陈默摇头。
“人事那边……可能还能补。”
“补了，项目没了，也没用。”
小夏不说话了。
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亮着，是公司内网。
她突然抬头：“重组名单今天下午出，HR说，优化名单按项目贡献排。”
陈默盯着她。
“你那个方案……”她声音压低，“我拍了。”
陈默没动。
“在会议室交的那份，我没进碎纸机。
我拿回来了。”
她从包里掏出U盘，放他桌上，又迅速收回，塞进内衣口袋。
“别让人看见。”
她说。
陈默看着她。
她脸上没笑，但眼神没躲。
他点头。
小夏转身要走，又停下：“老周早上说，降压药别多吃。
你……别硬撑。”
门关上。
陈默拿起药瓶，对着光看。
标签涂改处，笔迹浮在纸上，像临时补的。
他想起茶水间那包茉莉花茶，拿出来，翻看外包装。
没有生产日期。
他放下茶包，打开抽屉，翻出一叠便签。
最上面一张，写着“2024.03.18 降压药 Z.G.”，字迹工整，不是他的。
他记得老周最近常咳嗽，喝的茶比以前甜。
手机震动。
幼儿园缴费倒计时：47小时。
他关掉页面，打开邮箱，重新写邮件。
收件人还是王振国，主题：关于Q2方案的补充说明。
写到一半，停下。
他点开备忘录，新增一条：查人事备份工牌流程。
拇指又摩挲袖扣，金属边磨得发亮。
他想起凌晨的画面——手套、碎纸机、红章、工牌。
少了一样东西。
声音。
他闭眼，想听。
十七分钟里，有没有声音？
有。
很轻，像纸被撕开的“嗤”一声。
还有呼吸。
不是他的。
是另一个人的，靠近机器，呼气带烟味。
他睁开眼，看向碎纸机。
机器外壳印着型号，角落贴着维修标签。
上次保养是三天前，签名人：后勤部李强。
李强，王振国的表弟。
他站起身，走向后勤办公室。
走廊灯光白得刺眼。
他路过烤肠摊，老板正在码硬币，一摞五毛，整整齐齐。
陈默走过去，把一张创可贴贴在车把手上，没说话。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没问。
陈默继续走。
他记得昨天碎纸机旁边，有股烟味。
王振国从不抽烟。
他走到后勤门口，抬手要敲。
门从里面拉开。
李强探头，手里拿着一截工牌塑料壳，边缘被绞过，齿状裂口。
他看见陈默，愣住。
陈默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李强迅速往身后藏。
陈默没动，也没说话。
李强退了一步，关门。
门缝合上前，陈默听见他说：“哥，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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