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的父亲

就连我爸，一个蹲过监狱的恶人，也低眉顺眼地劝说我要做一个团结同学的好人。

直到有一天，我爸亲眼见到他们是怎么欺负我的。

在我绝望准备跳楼的时候，我爸终于变回了那个被千夫所指的恶人: 儿子，你想他们怎么死?

1

从我懂事开始，我一直羞于提起我的父亲。

尽管母亲极力修饰，但是我还是从她之前写信的地址知道了我爸其实是在坐牢。

坐牢，那是罪犯、恶人才会被关进去的地方。

好在后来我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在城里找到了一份环卫工的工作，我也在安排下从乡镇小学转学进了城里一家新修的私立学校，学费全免。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开学介绍，同学们站在讲台上介绍自己，不知道从谁开始的。

我爸是个工程师。

我爸是局长。

我爸是公司老板。

轮到我上台，我手指揪紧，晚上背了几十次的自我介绍全忘了，我脸全红了，最后小声说: 我爸……在外地打工。

班主任总结时若有似无扫了我一眼: 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不管是打工的还是当官的做生意的，都是凭借自己本事挣钱，又不是去偷去抢，小孩子不能那么虚荣，尊重自己的父亲就是尊重自己。

我的脸一瞬红到了耳朵。

我同桌曾嘉亿看到戳我的手: 哎，老师说你呢?是不是说你?小白妹儿。

他一直叽叽咕咕说我，我终于忍不住回了两个字: 不是。

刚刚说完，班主任就皱眉看我: 李铭是吧，老师刚刚讲过什么，上课要什么?上课能不能讲话?出去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班主任抬手向外面挥: 我不听任何解释。出去，站在走廊。

而穿着名牌的同桌曾嘉亿根本没有任何惩罚，等到下课，他走到我面前看: 没想到你长得不错也还有种，转学来的第一天就把老师得罪了，你惨了。

他转过头问旁边的同学: 你们知道吗?老师现在可讨厌他，你们最好离他远点。

我没有。我老师很喜欢我。我忍不住争辩。

2

我在原来的小学还是班长，我的老师的确很喜欢我。

但是第二天上课，这个流言就被坐实了。

我转入的是双语学校有英语要求。

但我没有英语基础，班主任英语老师抽我读课本的时候，我结结巴巴读成了拼音。

教室里哄堂大笑。

老师站在讲台，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只能红着脸继续磕磕绊绊地读。

等我终于读完了，她用手按了按眼角笑出的水意，示意我坐下: 行了行了，李铭，坐下吧，别显眼了。

然后她说: 老师喜欢的是诚实的学生，可以不聪明，但必须要诚实。不会就说不会，知道了吗?而且老师喜欢谁，不喜欢谁，不是用嘴说了算，是用成绩说话的。

全班同学都大声回答: 知道了。

曾嘉亿冲我挤眉弄眼，得意洋洋: 你还吹牛老师喜欢你，露馅了吧。

我不敢再说话，没回答。

曾嘉亿却生了气，从上课开始一直捣鼓我。

等下了课，他开始给我取外号: 撒谎精。小白妹撒谎精。

我的争辩只让他觉得好玩，我好欺负。

而关于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3

那时候虽然是小学二年级，但为了统一管理，我们都要住宿。

回到宿舍，我们一个寝室。

曾嘉亿的爸爸是做工程的，家里很有钱。

他长得壮，成绩不好，但他也能得很多奖，什么团结同学，乐于助人之类的，靠着这些他还当了小干部。

在我们那组，他专门管我。

欺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起初是外号，后来是推搡和小小的恶作剧。

我不敢还手，他穿的用的都特别贵，但是他的一个本子都要几十块。是我妈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我赔不起。

但他毫无顾忌，我的笔踩烂了，衣服烂了，他随便的零用钱都能赔。

你爸不是在外地打工吗?我猜肯定有钱赔吧。叫你爸来找我啊。

前两次他欺负我的时候，我去找了老师。

班主任皱着眉: 要服从组长的管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乡下学校也不讲吗?学校没讲，你爸妈也没讲吗?

曾嘉亿事后得意洋洋: 上个月我爸从国外回来还给老师送了两套化妆品，一套三千。老师肯定不会听你乱打小报告。知道吗?我们老师最讨厌打小报告举报告状的人。

三千多块钱，那是我妈一个多月的工资。

我妈早上四点出门扫地，到下午五点，一个月才能挣三千多块钱。

我妈从我来的时候，就让我要听老师的话，珍惜城里读书的机会，要团结同学，吃点亏没关系，好好学习。

还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可以请同学们喝水搞好关系。

我没有别的办法，拿出那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努力憋住眼泪: 曾嘉亿，我们和好吧，我请你喝水，你以后别欺负我了。

曾嘉亿看着我的脸，说好啊，然后喝了水就说肚子痛。

他说要去医院，要做检查，要抽血，去一趟要一千块，还不算其他治疗费。

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你愿意当我的狗吗?叫我一声爸，直到我好为止。他笑嘻嘻捏我的脸。

4

曾嘉亿长得蠢壮，主意也多，他从他爸爸手机里转了一些奇怪的视频。

经常大晚上面红耳赤地看，看完了就跑到我床上。

他命令我跪在床下。

就像吃雪糕那样。他说。

恶心，厌恶，恐惧，夹杂着威胁，我不懂这是做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办。

狗要做的事情，我都得做。

同寝室的其他同学害怕曾嘉亿，告老师后，班主任只说了曾嘉亿两句，要他注意和同学沟通方法。

曾嘉亿变本加厉，他说他爸认识可多人，最凶的那个还杀过人，坐过牢，谁要是敢告状，就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问其他同学是不是也想试试我做的事。

后来越来越过分，我几乎恐惧放学，恐惧回到寝室。

我试过反抗，但是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还能叫帮手。

有次体育课我跑步，裤子上有血，老师看到了告诉班主任。

班主任叫我过去，蹙眉说要我注意卫生。

她涂着指甲的手指往边上随意一指，示意我站边点: 我知道你们家庭情况，但是这不是你不爱干净的理由。人要先自爱才能被他人尊重。

我低着头。

她又皱眉，带着几分厌恶说: 我还听说你在食堂捡别人吃剩下的饭菜吃。

那个其实是同学啃了一口的鸡腿，块钱一个，他就吃了一口。我觉得浪费，悄悄捡了在角落吃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要是说我吃过更恶心的东西，我不能想象她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看到我没说话，她伸手在桌子上点了点: 在学校读书就要明理知是非，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家里的坏习惯不能带到学校来。听懂没?没听懂下回叫你家长来。

我忙点头说是。

等我出门瞬间，我听见班主任和另一个老师笑: 不是我戴有色眼镜看人，这真是什么家庭养什么孩子。看看曾嘉亿，人家那乐观大方，看看这个，没爸教的就……啧。曾嘉亿天天都在我面前夸他，说李铭长得好看跟个女孩子一样，就是不爱干净，还叫我多跟他说说卫生问题。你说，都是孩子差别咋这么大呢。

我浑身僵硬，呆呆往外面走，曾嘉亿在厕所门口等我呢。

怎么样?我说老师不会管你吧。走啊，请你喝独家饮料哟。他嘻嘻笑着。

在这个小小的社会里，班主任就是终审的判决者。

那时候，我岁，但是我知道我已经被判了无期。

5

那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犹豫了很久，试探着跟我妈说: 妈，我还是想回到乡下读书。

我妈啊了一声问我: 是不是压力大了?没事，咱学习跟不上可以慢慢学，多跟老师请教，多问问题。不懂咱就多听几次，笨鸟，咱就先飞。

那天晚上，我妈特意买了排骨和棒骨回来给我炖汤补充营养。

看你都瘦了。她一口不吃，舀了满满一碗给我，狭窄的出租房里，潮湿混乱，她满心满眼看着我。

为了能来城里读书，为了重新开始，我妈求了很多人。

她才三十多，已经有了白头发，她的手上面全是黑瘦的茧。

她给了我二十块，是下个星期的零用钱。

妈，我就是想回去读书，我想以前的老师同学了。我垂着头，没有接钱。

我现在已经欠曾嘉亿四千块钱了，上次反抗扯坏了他的手机线，他说一根要七百。

二十块钱，我要存三十五个星期，快九个月，也就是除了寒暑假的一年。

可我……真的一天都受不了了。

现在的同学不好吗?是不是……妈给你零用钱少了?是有点少，我听说他们都是五十块，还有一百的。我妈耐心跟我讲道理，铭铭，咱们不要和他们比吃穿，要比就比学习。吃穿都是爸妈给的，学习成绩才是自己挣的。知道吗?

我嗯了一声，推开前面黄澄澄的蒸蛋，埋头扒白饭。

我想为什么我们家这么穷。

我姥姥生前说过，我们家其实最开始没这么困难的。

是因为我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要很多很多钱。

家里砸锅卖铁也治不好，最后我爸又进去了，日子才这么难。

对了，我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

我看着刚刚重新梳过头发的妈妈，她今晚换了衣服，桌子上还有第三个空碗。

难道今天是……算算日子，好像是这几天。

她也紧张看着我，正欲言又止。

曾经我心里无比抵触，为什么要等这么一个烂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

曾嘉亿爸下面不是有恶人吗?我也有。

而且，我的爸真正坐过牢

我在这一刻，甚至无比希望我爸是因为特别恐怖的事情进去，最好是杀人。

我问: 妈，是不是……他要回来了。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6

我一下转过头。

我妈也紧张起来: 谁啊。

外面沉默了一秒，一个男人说: 是我。

几乎同时，我妈的眼睛就红了。

虽然她很少说我爸，但是我知道她对我爸感情很深。

她几步走过去，一下拉开了门。

外面下着小雨，并不大，但是门外的人衣服却全都湿透了，看来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妈拉着他的手腕，往里面走。

他浑身僵硬，颇有些不自在。

我死死看着这个六年多没见过的陌生男人。

他穿着一身很旧的衣服，连我们学校的门卫大爷都不穿那种，身高也不高，一点也不威猛。

他也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僵硬又迟疑，转头向我妈讪笑: 铭铭，都这么大了。

我妈小声解释太仓促，还没跟孩子说，我爸只傻笑。

我很失望，他怎么和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他一点也不凶恶，也根本不是我妈说得很聪明。

还很瘦，脸颊几乎要凹陷下去。

他甚至还没有曾嘉亿爸一半粗，我看根本打不过。

我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吃饭的时候我问他: 爸，你当初为啥进去呢?是杀人吗?

这么多年，家里的长辈从来不提我爸，只知道他坐牢，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为啥。

我爸闻言一下愣住了，他局促地站起来，袖子还在滴水。

他有些慌张说: 铭铭你别怕，爸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怎么会坐牢?我不信。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 那个爸已经改了。爸以前犯过错，已经改了。不信，你看爸表现。

7

我爸的表现让我大失所望。

他不是改了，他是怂了。

他第二天很早就起来，将门口和巷子口全部收拾得妥妥当当，他对每一个友好不友好的邻居都友善笑。

巷子口的老头吐口水弄脏了他的裤子，他都没变一下脸色。

他总是带着赔笑的模样，别人一叫他名字，他立刻就站直了，有些紧张地看过去。

人畜无害，连路过的狗都敢朝他吠两声。

我跟着他去后面菜市场，卖菜大妈明明偷偷换了他选好的好菜，他也只是笑笑。

爸，你被人这么欺负不生气吗?我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人不用太计较，和气生财。他弯腰跟我讪讪笑着说，一点小亏，忍忍就过了。人心嘛，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而且，这个世上总是好人多。

我很失望。

他看我不说话了，就主动找我说话，甚至破例跟我说一点在里面的事情。

别人坐牢要送钱，他还能在里面挣钱。

比如三四点就起来，先把自己的内务整理好，然后等别人一起床，就去帮人家叠被子，再比如，收工完了，别人休息，他就帮忙去洗衣服，就这样，每个月挣个几十百来块的。

几年下来，也攒了小几千。

你看，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勤劳工作，在哪里日子都会越来越好。他看我一眼，小心说，就像是只要你好好学习，也会越来越好。我听说，你妈说你最近学习压力大。有没有什么不会的题?你也可以问我。

这我知道，我爸以前曾是民办小学的教师。

我咬着嘴唇，看他那没有肉的脸和干硬的手，我犹豫了一下问:

你在里面有没有认识什么很厉害的人，那种就是很凶的，别人一看就害怕。

我爸立刻摇头: 铭铭，里面都是学技能的，我们要当一个守法的好人，不能去吓人。

那如果有同学……骂我呢?我问。

他努力拿出很懂的样子回答: 小朋友不懂事，说话没轻重，但好多其实没有恶意的，过了就过了，咱们不和他们一般计较，是不是，铭铭?

他的谨慎就像一只被打怕了的狗。

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这样的爸有还不如没有。窝囊。

8

我磨叽着不肯去上学。

他给我收拾这周的衣服和东西，给我装我妈做的泡菜。

一边装，他一边看似无意问: 一会儿，那个要爸爸送你吗?爸爸可以骑车。

我摇头，假装看不到他眼底的失望: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过去。

时间终于拖到不能再拖了，已经迟到了。

我还是咬牙朝着学校走去。

我想起上周五的时候曾嘉亿说这周末到了学校他要给我点好东西试试。浑身都在痉挛。

路上有骑着电瓶车，有走路送孩子上学的爸爸，每一个都有结实的肌肉。

走过天桥的时候，我低头向下看，下面都是车，我恨我怎么就长不高呢，我恨我怎么就没有一个像别人爸爸的爸爸呢。

我要是有辆车就好了，开过去，砰的一声，将他们撞得稀巴烂。

可是撞了，还得赔钱，妈妈肯定赔不起。

我紧紧抓着拉杆。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跳下去。

跳下去就不用吃那些恶心的东西，就不用看他们鄙夷的眼神，不用怕睡着觉就被蒙在被子里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的暴打。

不用担心大冬天，忽然有人尿在脸上，然后哈哈大笑。

不用担心那种让人恶心的疼痛和哭不出来的变态窒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我没有得罪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们家门口有个巨大的垃圾站，很臭。

他们也说我身上臭。

但我每次上学，拿出肥皂仔仔细细洗手，穿的都是干净的衣服，但他们还说我臭。

我不臭。我咬牙对着下面的车说，声音越来越大，我几乎吼了起来，我不臭，我不臭

一边喊，眼泪一边自己就流了下来。

我整个人都绷着，呼吸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半黑的天下面都是呼啸的车，我无声喘息，哭泣，感觉自己的胸口马上就要炸开。

这时一只手按在了我肩膀上。

我听见我爸的声音。

爸刚刚忘了问你，你刚刚说『如果有同学……骂你』，他们骂你什么?

9

那天我没有去上学。

我爸给我班主任请了假。

班主任听说我身体不舒服，就说不要娇惯孩子，还说我一直很娇气，性格也内向，家长要给孩子多点引导。

我爸没等她说完直接硬着脖子说: 娇气个屁，我孩子从不娇气。然后挂了电话。

我呆呆看着我爸，他看着我，努力笑了笑。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体里面涌动。

那晚上，他在家里听我说完了所有的话。

每一次每一天每一个人对我做过什么，名字怎么写。

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

他的手捏笔很紧，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冒出来。

我看着他的手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从他身体里炸出来。

他写完了，又看了一遍。

他的眼睛变得很红，眼角一下一下跳。

我忽然有点害怕: 爸，要不算了，曾嘉亿他们家很有钱，要是打坏了，我们赔不起。

爸会赔。不用怕。他说。

他转头跟我妈说: 他妈，弄点吃的吧。手上没劲。

我妈放下我，去厨房和面，她将之前积攒的炼油都拿出来，香喷喷地摊了鸡蛋。

拿过来的时候，我有点恶心那鸡蛋的颜色。

我爸说: 吃。这是咱自己的鸡蛋，吃。

他仍然还是又干又瘦，但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爸错了，爸以为你是害怕爸，才想不要吓到你。但是爸是什么，坐牢出来的。什么人没见过，爸就是个恶人。

爸能护你一回，就能护你第二回。

我爸气糊涂了，他什么时候护过我第一回。

他大口大口吃完，取出他在牢里挣的劳动费，一共四千三百九十块。

我出去一趟。

我妈红着眼睛收东西，她想说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她的手一直在抖，厨房的水放起来，哗啦哗啦，我在水声中听到了她再也忍不住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