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的阳光裹着楼下早餐铺的豆浆香，钻过出租屋褪色的蓝布窗帘，在沈昊眼睑上投下一道模糊的金斑。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先碰到枕边皱巴巴的白大褂——那是他去年面试三甲医院时买的，至今还沾着门诊大厅的消毒水味。
“操。”
他骂了一句，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
出租屋的霉味扑面而来，墙面瓷砖缝里渗着水渍，像谁哭花的脸。
桌上堆着三个空泡面盒，最上面的那个还粘着半片没吃完的火腿，旁边摊着本翻开的《内科学》，书页边缘卷着毛，是他昨天半夜翻到的“急性心梗抢救流程”。
沈昊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坐起来，脚刚碰到地板就缩了缩——水泥地凉得像块冰。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窝凹下去，下巴泛着青，曾经被导师夸“有医者气度”的眼睛，现在蒙着一层灰。
“沈昊，你他妈的算什么医生？”
他对着镜子啐了一口，指尖碰到洗漱台上导师送的钢笔——那是他毕业时，周明远导师塞在他手里的，万宝龙的黑杆，刻着“仁心为刃”。
现在钢笔帽丢了，笔杆上沾着洗洁精的印子，像根被丢弃的铅笔。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养父沈大强的短信：“昊子，工地脚手架塌了，我腿骨折，要交五千块押金……”沈昊盯着屏幕，指节攥得发白。
他摸遍口袋，只找出三百二十七块——上个月的房租刚交，合租的许君玉上周又涨了五十块水电费，说他“用电热水器太费”。
“咚咚咚。”
门被敲响，不用看也知道是许君玉。
沈昊懒得动，首到门外传来不耐烦的踢门声：“沈昊！
你死在里面了？
我的脏衣服扔洗衣机里了，记得放洗衣液！”
门开了条缝，许君玉的脑袋探进来，染成栗色的卷发蓬蓬的，脸上带着刚睡醒的不耐烦。
她穿真丝睡衣，领口滑到肩膀，瞥了眼沈昊的样子，皱起眉头：“又没上班？
你这日子过得跟个废人似的。”
沈昊没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拖鞋。
许君玉把一堆衣服摔进洗衣机，转身时撞了下桌角，疼得嘶了一声：“你能不能把桌子收拾一下？
都是灰！”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句：“今晚我要带同事回来吃饭，把你那些破医书挪挪，别占地方！”
门“砰”地关上，沈昊的耳朵嗡嗡响。
他走到洗衣机旁，看着那堆衣服——许君玉的蕾丝内衣、真丝衬衫，和他去年买的白大褂堆在一起，像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蹲下来，指尖碰到白大褂的衣角，忽然想起周导师门诊室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研三学生，跟着周导师看门诊，遇到个肺癌晚期的老人，家属跪在地上求加号，周导师二话没说加了，还免了挂号费。
事后老人儿子塞给周导师两千块钱，周导师退回去，说：“我是医生，不是生意人。”
“医者的初心，是救死扶伤，不是算计着怎么赚病人的钱。”
周导师的声音还在耳边，可现在呢？
他想起自己因为反对医院把急诊改成“高端特需门诊”，和院长拍桌子，结果被调去后勤科整理病历，最后干脆被“优化”出局。
手机又响了，是本科室友张磊的电话：“昊子，我下个月结婚，来不了你那，份子钱转你微信了……对了，听说你现在在搞什么研究？
要不要来我公司，做医疗器材销售，赚得多。”
沈昊握着手机，喉咙发紧：“我……再想想。”
挂了电话，他走到阳台。
楼下的梧桐树抽了新芽，远处CBD的写字楼反射着阳光，其中一栋楼上挂着“仁心医院”的牌子——那是他曾经的理想之地，现在却像座遥远的城堡。
他从床头拿起爷爷的医书，《岐黄玄览》，封皮是深棕色的，绣着金色的针灸图，边角己经磨破了。
这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昊子，要是不想在医院干了，就看这个，咱们老沈家的本事，不在西医院的大楼里。”
沈昊翻开第一页，是爷爷的字迹：“医者，先医己心。”
他想起爷爷是个老中医，在老家开了间小诊所，一辈子没赚过什么钱，却治好了十里八乡的人。
小时候他跟着爷爷背药方，爷爷说：“每味药都有灵性，你对它用心，它才会对你用心。”
“灵性？”
沈昊笑了笑，把书扔回床上。
他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什么闲心管什么灵性。
中午，他煮了桶泡面，加了个卤蛋。
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的云，忽然想起周导师退休时的样子——那天周导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本《黄帝内经》，说：“要是哪天你撑不下去了，就看看这个，记住，药是死的，人是活的。”
“活的……”沈昊夹起卤蛋，咬了一口，没味道。
他想起昨天在超市遇到的一个老太太，捂着胸口蹲在货架前，他刚想上去帮忙，老太太的儿子拽住他：“不用你管，我们有钱去大医院！”
那眼神像看个骗子。
下午，他整理衣柜，翻出当年的实习白大褂，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最下面。
箱子里还有他的医师资格证，红色的本子，压在爷爷的医书下面。
傍晚，许君玉带同事回来，笑声从客厅传过来。
沈昊躲在房间里，听见许君玉说：“那个沈昊？
就是我合租的那个，没工作，天天在家啃老……”他的脸发烫，打开窗户，楼下的风裹着梧桐树的香味吹进来，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闷。
晚上，许君玉的同事走了，她在客厅打电话：“什么？
那个项目黄了？
没事，我还有钱……”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传来抽泣声。
沈昊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客厅的灯亮着，许君玉蜷在沙发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递了杯温水：“喝口吧。”
许君玉抬头，眼睛红肿：“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沈昊坐在她旁边的地毯上，“没事的，慢慢来。”
许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妈住院了，要交手术费……我怕她有事。”
沈昊的心跳停了一拍，他想起自己的养父，想起那五千块押金。
他攥了攥手里的杯子，没说话。
许君玉擦了擦眼泪：“算了，不说这个了。
你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医院？
我妈想谢谢上次你帮她拿的药……”沈昊愣了愣：“上次？”
“就是我妈心梗，你在医院救了她啊！”
许君玉看着他，像看个怪物，“你怎么忘了？”
沈昊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想起三个月前的事——许君玉的外婆突发心梗，被送到医院，他刚好在后勤科值班，听见有人喊“抢救”，就冲了过去。
他用爷爷教的针灸，扎了外婆的内关穴、膻中穴，又用推拿手法帮她顺气，居然把外婆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沈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君玉笑了：“你那时候可帅了，穿个白大褂，扎针的手一点都不抖。
外婆醒来说，这小伙子是个神医。”
沈昊的耳朵发烫。
他想起当时的场景，外婆抓住他的手，说：“小伙子，谢谢你。”
他当时说：“我是医生。”
“可你现在……”许君玉的眼神暗下来，“算了，不说这个了。
明天一起去吧，外婆想见你。”
沈昊点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穿过窗帘，洒在他的手背上，他忽然想起爷爷的医书，想起周导师的话，想起自己曾经的理想。
深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岐黄玄览》。
书脊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翻开，指尖碰到一行字：“经络者，所以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
忽然，他的指尖发烫，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他缩回手，看着指尖，没什么异常。
他又翻了几页，文字好像在动，像一群小虫子在纸上爬。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文字又恢复了正常。
“幻觉吧。”
沈昊笑了笑，把书放下。
他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听见窗外的风声，忽然觉得，也许明天会不一样。
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照着出租屋里的男人，照着他床头的医书，照着他没说出口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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