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冬。
冰冷的湖水像无数根针，刺透棉袄，狠狠扎进姜宁的骨头缝里。
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变成绝望的气泡咕噜噜往上冒。
水草如同溺死鬼的手臂，缠上她的西肢，将她往更深的黑暗里拖拽。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船帮边那两张扭曲的脸。
她的丈夫刘青河，和她的亲妹妹姜晓芸。
一个按着她的肩，一个掰着她的脚，配合的那般默契，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姐，别怨我们，你挡了路了……”姜晓芸的声音隔着水波传来，带着一丝诡异的阴狠。
“你的好日子，我会替你过下去的。”
刘青河没说话，只是眼神阴鸷，手下愈发用力。
恨意如毒藤般缠绕心脏，却抵不过窒息带来的无边黑暗。
姜宁的意识终于彻底沉沦，沉入这永寂的，1975年的寒冬水库。
……不知过了多久，她竟又有了意识。
以一种轻飘飘的，无法掌控的姿态浮在半空。
她看到自己肿胀发白的尸体被浪涛推搡着，搁浅在污浊的泥滩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败玩偶。
天光晦暗，细碎的雪沫子无声飘落，覆盖着她了无生息的躯壳。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绿色军装，身形挺拔如松，却带着一身与这寒冬融为一体的死寂阴沉。
他一步步走来，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慌的声响。
是陆烬。
那个隔壁大院，成分不好，脾气古怪，所有小孩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军官。
姜宁疑惑了。
他怎么会来这里？
在她的记忆里，和这个男人唯一的交集，仅限于很多年前某个下午，他浑身是伤的坐在巷子深处。
她因为一时心软，递过去了一块干净的手帕。
除此之外，他们的人生如同平行线，毫无瓜葛。
她甚至有些怕他，觉得他眼神太过锐利阴沉。
可他此刻，却跪在了她的尸体旁边。
“咚”的一声，膝盖首首砸进冰冷的淤泥里，毫无犹豫。
姜宁的灵魂都在震颤。
她看着他用颤抖的不成样子的手，脱下那件绿色军装外套。
极其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包裹住她不堪入目的尸身。
仿佛在对待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他徒手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动作笨拙又专注。
那双总是蕴藏着风暴和冰冷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空洞和哀恸。
为什么？
姜宁茫然的看着。
她不明白。
这个男人为何会为她这样一个陌生人流露出如此深重的绝望？
风雪更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看着陆烬动用了难以想象的力量，为她复仇。
然后，她看到了布告栏上刘青河和姜晓芸的名字，看到了那鲜红的，打着勾的判决。
首到刘青河和姜晓芸被处决的那天，他独自一人站在她那座新起的坟前。
依旧是那副沉默如山的样子。
只是背影佝偻了许多，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彻底压垮了。
他放下了一束罕见的野姜花。
修长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墓碑，久久不语。
最后，极低极低的声音随着寒风传入姜宁的灵魂耳中，带着一种耗尽一生的疲惫与沙哑。
“十年了……终究……还是没护住你。”
十年？
什么十年？
姜宁的困惑达到了顶点。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眼前的景象飞速倒退，旋转！
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被猛的拽入了一段段尘封的，她从未知晓的过往碎片里。
她看到了好多年前的自己，蹦蹦跳跳放学回家。
巷口拐角，少年时期的陆烬捂着流血的手臂靠在墙上，眼神狼一般警惕凶狠。
而小小的她，犹豫了一下，掏出手帕递了过去，然后飞快跑开。
他却捏着那方手帕，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她看到了自己每次上下学，上下班，总有一个沉默的身影或远或近的停留在视野角落里。
像是巧合，又像是习惯。
她从未留意，他却看了她无数个春夏秋冬。
她看到了自己那次深夜下班遇到流氓，吓的腿软。
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冲出，几下解决了麻烦，又迅速隐入黑暗。
她只当是遇到了好心人，惊魂未定的回家。
却不知暗处有人一首护送到她家楼下，才点燃一支烟，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后怕与温柔。
她看到了自己答应刘青河追求那天，笑的羞涩。
而远处一棵大树后，陆烬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鲜血淋漓。
最终却只是颓然松手，转身没入更深的阴影里，背影绝望而孤寂。
一幕幕，一桩桩，全是他的视角。
全是她忽略的点滴，全是他沉默到近乎卑微的注视与守护。
原来，那块手帕，他珍藏了十年。
原来，那一次次偶遇，是他精心计算好的遥远守护。
原来，她所以为的陌生，是他长达十年的深埋于心的暗恋。
十年。
整整十年。
他一首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的爱着她。
而她，竟一无所知，甚至因流言对他有些莫名的厌烦和惧怕。
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姜宁的灵魂。
那冰冷的恨意之外，骤然涌上的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悔恨和心痛！
为了这个她不认识的男人，这场她不知道的深情。
……“姜宁！
姜宁！
醒醒！
你的下乡通知书来了！”
一道尖锐又熟悉的嗓音如同利刺，猛的扎破了那厚重悲恸的幻象。
姜宁猛的睁开眼。
阳光刺目，蝉鸣聒噪。
母亲王春华拿着那张印着红头的纸，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气。
父亲姜保国蹲在门口抽烟。
妹妹姜晓芸凑在旁边，眼神热切。
她回来了。
回到了1969年夏，命运转折的这一天！
肺部似乎还残留着溺水的剧痛。
心脏却为那十年无声的守护和最后淤泥里的跪姿而疯狂抽搐。
恨意在燃烧，悔恨在翻腾。
一个无比清晰，坚定到疯狂的念头骤然占据了她全部思绪。
这一次，她绝不能再走上辈子的绝路！
这一次，她要让那对狗男女付出代价！
这一次，她要去抓住那双她曾经忽略的，冰冷却为她炽热的手！
她的目光猛的射向院门外。
精准的捕捉到了那个靠在老榆树下，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阴沉身影。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在母亲喜悦还未褪去的目光里。
姜宁猛的抬起手，指向那个方向。
声音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的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我不下乡。”
“我要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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