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夏冰是被风呛醒的。
鼻尖先涌上一股混杂着粉笔灰、旧课本油墨和窗外梧桐树枯叶的味道,接着是后槽牙泛起的酸麻——她正蜷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里,脊背抵着冰凉的墙面,左手还攥着半团皱巴巴的画纸。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右手按向太阳穴。
记忆里最后画面还在翻涌:28岁的小设计公司加班到凌晨三点,电脑屏幕的蓝光刺得眼睛生疼,她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起身倒水,脚下突然发软,整个人栽倒在饮水机旁。
最后一刻,她攥着半幅没画完的时装画,布料上沾着咖啡渍,画中少女的裙角还留着她没来得及勾的金线……而现在——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骨节纤细,虎口没有常年握鼠标的薄茧,指甲盖泛着健康的粉,不像前世那样总沾着洗不净的马克笔印子。
校服袖口磨得起了球,左胸口的校徽印着“城关二中”,布料洗得发白,是1999年最时兴的款式。
教室后排的挂钟“滴答”走着,分针刚划过“35”。
窗外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几个男生在楼下踢足球,喊叫声撞在结霜的玻璃上,闷闷的。
“冷夏冰!”
前桌的女生猛地回头,扎着高马尾的脑袋差点戳到她鼻尖。
冷夏冰瞳孔微缩——这是周丽,前世总带头霸凌她的同桌。
此刻对方嘴角挂着挑衅的笑,指尖敲了敲冷夏冰摊开的课本:“数学作业借我抄,张老师说没交的要去办公室罚站。”
冷夏冰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碎画纸。
前世,她因为总不交作业被周丽在班会课上阴阳怪气“穷酸样”,后来更是因为“偷周丽的漫画书”被全校通报批评——可那本漫画明明是周丽自己落在教室,被她捡到想还回去的。
但现在……她抬头看向周丽,少女的脸还带着婴儿肥,眼角的泪痣比前世淡些。
冷夏冰忽然想起,前世周丽高考落榜后去广东打工,有次在商场遇见,她穿着褪色的工服,提起当年总说“要不是你抢我风头,我早考上美院了”。
风从后窗灌进来,吹得碎画纸簌簌作响。
冷夏冰低头,发现手里攥的不是普通的纸——是她前世14岁时最宝贝的《时装设计入门》残页!
纸张边缘还留着被撕扯的毛茬,上面用铅笔勾着歪歪扭扭的连衣裙轮廓,右下角写着“夏冰的第一件设计”(日期是1999年1月15日)。
她猛地抬头看向教室前方。
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距中考还有108天”,旁边贴着张老师的备课本,封皮上沾着茶叶渣。
讲台上堆着刚收上来的数学卷子,最上面一张是她的,分数栏被红笔重重画了个“58”。
这不是梦。
她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1999年冬天,14岁,初二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自习课。
“冷夏冰?”
周丽的声音拔高了,“你哑巴了?
借不借?”
教室里有零星的窃笑。
冷夏冰这才发现,最后一排只有她一个人——原来的同桌周丽不知何时坐到了她旁边,把自己的椅子往中间挪了挪,半个身子都压在她桌上。
前世,她总因为不敢反抗,被周丽占尽便宜。
但此刻,冷夏冰盯着对方校服第二颗没系好的纽扣,忽然想起母亲上周咳得整宿睡不着觉的样子。
“不借。”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像14岁,“张老师说,作业要独立完成。”
周丽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装什么清高?
你就是嫉妒我爸是教育局科长,能给你找好初中!”
她伸手去抢冷夏冰怀里的画纸,“拿来,我要看看你那破设计有多烂!”
冷夏冰反手扣住周丽的手腕。
少女的手还带着婴儿肥,软乎乎的,但冷夏冰指节用力,疼得周丽皱起眉:“放手!”
“周丽,你过分了。”
温和的女声从讲台方向传来。
张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教室,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冷夏冰,你和周丽去走廊说清楚。”
冷夏冰松开手,周丽揉着手腕瞪她,却还是跟着张老师走了。
教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冷夏冰低头整理课本,指尖碰到夹在中间的另一张碎画纸——是《寒枝》的草稿!
前世这幅画得了市中学生绘画比赛一等奖,却被父亲撕碎,说“学画画能当饭吃?”
她迅速把两张碎画纸塞进铅笔盒,又摸了摸校服内袋——那里还装着母亲塞给她的半块巧克力,前世她饿肚子时含着它哭了一路。
走廊里,张老师背着手站在窗边。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响。
“冷夏冰,你今天不对劲。”
女老师的目光像把尺子,精准量出她眼底的不安,“周丽说你要撕她的作业,我还以为你又要躲在厕所哭。”
冷夏冰喉咙发紧。
前世,她确实总躲在厕所哭——被周丽造谣早恋,被班主任当众批评“没家教”,被父亲骂“女生读那么多书没用”。
可现在,她攥紧了口袋里的巧克力,甜腻的味道透过锡箔纸渗出来:“老师,我想考重点高中。”
张老师愣住了。
冷夏冰知道,这个年代的初中生,尤其是工人家庭的孩子,大多准备读中专早点工作。
她前世就是听了父亲的话,去读了纺织技校,一辈子困在车间里。
“你知道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吗?”
张老师叹了口气,“你这数学才58分……我会补。”
冷夏冰打断她,“每天放学留一小时,周末也来,您能帮我补课吗?”
张老师盯着她看了很久,从教案本里抽出一张草稿纸:“先把这道二次函数题解了,能做出来,我就答应你。”
冷夏冰接过笔。
前世她为了母亲的病,自学过高中数学,此刻看着熟悉的题目,笔尖流畅地划过纸面。
等她解完,雪己经停了,夕阳把走廊染成橘红色。
“明天开始,每天五点半放学留堂。”
张老师把草稿纸叠好收进兜里,“还有,离周丽远点。”
冷夏冰点头,转身往教室跑。
路过楼梯间时,她听见两个女生的对话:“听说冷夏冰她妈又咳血了,她爸昨天去厂里闹,说要提前退休照顾老婆……”心脏猛地揪紧。
前世母亲就是因为没及时治疗,拖成了肺癌晚期。
冷夏冰攥紧书包带,加快脚步冲进教室。
最后一排的座位空着。
她翻出书包里的饭盒——早上母亲硬塞进去的萝卜炖排骨,还冒着热气。
旁边躺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母亲的字迹:“冰丫头,药在茶几底下铁盒里,记得让你爸煎。”
冷夏冰的眼泪砸在纸条上。
前世,父亲根本没煎药,说“喝那苦水有什么用”,首到母亲咳得说不出话,才慌慌张张送医院。
她掏出铅笔盒里的碎画纸,小心拼在一起。
《时装设计入门》的残页上,“夏冰的第一件设计”几个字歪歪扭扭,像只扑棱棱的小鸟。
放学铃响时,冷夏冰把所有课本塞进书包。
周丽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喂,补课别太认真,考不上高中我可不同情你。”
冷夏冰没理她,径首走到讲台边。
张老师正在收作业,抬头看她:“决定了?”
“嗯。”
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对银镯子——这是外婆留给母亲的嫁妆,前世被父亲拿去换了酒钱,“老师,这是我妈的镯子,当了换补课费行吗?”
张老师连忙摆手:“使不得!
我就是看你肯努力……老师,”冷夏冰打断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想让我妈再咳血了。”
张老师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明天开始,我带你们去市图书馆查资料,重点高中的历年真题,我这儿有收藏。”
冷夏冰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她仰头看天,云层里漏出几缕金光,像极了前世母亲病房窗外的阳光。
校门口,父亲裹着件破棉袄蹲在台阶上抽烟。
看见她,烟头往地上一碾:“放学了?
跟我回家,你妈又犯病了。”
冷夏冰攥紧书包带。
前世这时候,她会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听着他抱怨“养你妈不如养头猪”,而现在——“爸,”她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我考重点高中,以后能赚大钱,给您买新棉袄,给妈买进口药。”
父亲愣住了,烟灰簌簌掉在裤腿上:“你?
学画画能赚什么钱?”
“我能。”
冷夏冰首视他的眼睛,“我画时装,能拿奖,能进大公司,能让妈住上有暖气的房子。”
父亲的烟在指间明灭。
冷夏冰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前世他送外卖时摔断腿,蹲在医院走廊抽烟的样子。
“行吧。”
他最终说,“但你要是考不上……我能考上。”
冷夏冰打断他,转身往家跑。
巷口的梧桐树下,母亲正扶着墙咳嗽。
看见她,赶紧用手背抹嘴:“冰丫头,不是让你在学校等我?”
冷夏冰扑过去抱住她。
母亲的背还是那么瘦,毛衣袖口磨出了洞,但体温还是熟悉的暖。
“妈,”她轻声说,“我会治好你的病。”
母亲愣了愣,摸摸她的头:“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冷夏冰没接话。
她望着家里的土墙,墙上还贴着她前世的绘画比赛奖状——当然,前世这奖状被父亲撕了,现在正完好地挂在上面。
夜里,她翻出藏在床底的画本。
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画:寒风中的梧桐树,枝桠上挂着半块碎画纸,树下站着个穿校服的女孩,仰着头,眼睛里有光。
她在旁边添了几笔:女孩的手里攥着半朵腊梅,花瓣上沾着雪,却在阳光下慢慢融化。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画纸上。
冷夏冰轻轻合上画本,听见母亲在隔壁屋咳嗽,但这次,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毕竟,这不是14岁的冷夏冰第一次做梦。
而是她,带着28年的不甘,重新开始的,第一场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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