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水晶灯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揉碎的星子，落在宋昭昭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指尖上。
那颜色温润，衬得她手背上的老年斑都柔和了几分。
她蜷在真皮沙发里，羊绒毯搭在膝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落地窗外修剪整齐的花园。
月季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午后的阳光，亮得晃眼。
可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闯进来那个逼仄的小房间，墙皮斑驳，空气里总飘着挥之不去的霉味。
那时候她还不叫宋昭昭，街坊邻里都喊她“丫头”，一个没有姓氏、随时可以被替换的代号。
养父母家的客厅永远堆着没洗的碗，油腻的瓷面沾着苍蝇，墙角的煤堆渗着黑水，把水泥地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印子。
养母的嗓门像破锣，尖利又嘶哑，一不顺心就抄起门后的鸡毛掸子，藤条抽在身上，先是火辣辣的麻，接着是钻心的疼。
“赔钱货”三个字像生锈的钉子，一下下往她肉里扎，扎得她浑身发僵，却不敢吭一声。
她最盼着天黑，不是因为能睡觉，是能躲进阁楼。
那阁楼矮得首不起腰，踩着木梯上去时，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怕被人发现的秘密。
阁楼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玻璃裂了道缝，糊着旧报纸，月光费劲地挤进来，刚好照亮她藏在木箱里的旧课本。
那是她从废品站捡来的，纸页发黄发脆，边角卷得像波浪，却被她用线仔细装订过，一页页平展展的，像捧着稀世珍宝。
冬天最难熬。
北风从窗缝往里灌，带着哨音，刮得人耳朵疼。
她裹着捡来的旧棉袄，还是冻得手指发僵，握不住笔。
就把书揣进怀里，紧紧贴着心口，用体温一点点焐软那些冻硬的纸页，字里行间的笔画在黑暗里渐渐清晰。
有时冻得实在受不了，就原地蹦跳几步，听着木梯摇晃的声响，心里却想着课本里的句子——“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她不懂太深的道理，只觉得自己不能像尘埃一样活着。
夏天更糟。
阁楼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空气里浮着灰尘，被阳光照得明明晃晃。
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把“之乎者也”泡得模糊。
她就找了把破蒲扇，一边扇风，一边用袖子擦汗，胳膊肘蹭过书页，留下淡淡的灰痕。
有次养母上来翻旧物，差点发现她的书，她情急之下把书塞进床底的老鼠洞，等养母走了，伸手去掏，指尖被老鼠啃过的木屑扎得生疼，书皮也被啃破了一角，她抱着书蹲在地上，眼泪掉得比汗还凶。
养母从不让她正经读书。
每天天不亮，鸡还没叫，就得摸黑起来挑水。
井台结着冰碴，她个子矮，水桶刚挨着水面就晃，水洒在裤腿上，没多久就冻成了冰壳。
回来还要喂猪，猪食槽里的泔水泛着酸臭味，她捏着鼻子倒进去，被猪拱得一个趔趄，摔在泥地里，半天爬不起来。
早饭是半碗冷粥，就着咸菜疙瘩，囫囵咽下去，就得蹲在灶台前烧火。
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火钳夹着柴火，眼睛却不住地瞟着灶台上摊开的习题册——那是她趁养母不注意，从学校教室后窗偷拿的。
有次养父发现了，他喝了酒，眼睛通红，一把抢过书，撕得粉碎。
纸片像雪片一样落在地上，混着灶膛里飘出的烟灰。
她没哭，也没闹，就蹲在地上捡，一片一片往起拼。
纸片边缘锋利，把手指划得全是口子，血珠滴在碎纸上，晕成一朵朵小红花，在昏暗的光里，红得刺眼。
那天晚上，她没去阁楼，就坐在灶台前，守着一堆拼不起来的碎纸，首到天快亮了，才把它们小心地收进布包里，藏在柴火堆最深处。
后来她总算熬出了头。
凭着一股狠劲，踩着无数个不眠的夜晚，考上了大学。
选专业时，她没丝毫犹豫，填了医学院。
也是在这一年，亲生父母宋崇文和林雅琴——那对常年奔波野外的地质勘探专家，终于帮她寻回了家族的医学传承。
他们把亲爷爷奶奶留下的几本线装医书郑重地交到她手上，泛黄的纸页上满是批注，蝇头小楷写着“治风寒需温里小儿惊厥先掐人中”，字里行间藏着几代人的行医心得。
“知道你爱学医，”宋崇文摩挲着书脊，眼里是藏不住的歉疚与骄傲，“这些本该早给你的。”
林雅琴则在一旁补充：“你奶奶常说，医者先修心，这些书不仅是方子，更是本分。”
她捧着医书，指尖划过爷爷奶奶的批注，忽然懂了自己对医学的执念从何而来——原来血脉里早有伏笔。
解剖图看了一遍又一遍，红笔圈出的神经和血管像蛛网，密密麻麻；标本瓶里的福尔马林味刺鼻，却比那间阁楼的霉味好闻得多——那是新生的味道，是挣脱过去的味道。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炽烈，礼堂门口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影。
她穿着学士服，手里攥着毕业证书，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有人喊她的名字：“宋昭昭同学。”
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金黄的花瓣朝着太阳，像攒了一捧光。
他就是跟她有娃娃亲的富二代——陈宇。
他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声音清润：“恭喜毕业。”
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也落在她微微发烫的耳尖上。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温柔是能具象化的，像初夏的风，裹着草木香，轻轻一吹，就吹散了她心里积了十几年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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