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砸下来的,是劈,是灌,带着秋末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我背靠着废弃工厂的混凝土墙,墙皮早掉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钢筋,湿冷的锈渣蹭在警服后背上,像贴了块带刺的冰。
脚下是没有清理干净的碎玻璃和废弃齿轮,裤腿被划了道大口子,雨水顺着破口灌进去,贴着小脚皮肤凉得发麻——可这些都比不上肚子上那道伤。
子弹穿过去得时候,我清楚听见了皮肉撕裂得“嗤啦”声,现在血正从指缝里往外渗,刚开始是温热的,顺着掌心往下淌,没走几步就被雨水冲得变凉,黏在手腕上,像条滑腻的冷蛇。
我咳了一声,血沫子混着雨水呛进喉咙,腥得发苦,连带着肋骨都抽着痛——刚才来不及躲霰弹枪,我撞在钢架上,现在每踹一口气,都像有根钝钉子在戳肺。
耳机里全是刺啦刺啦的杂音,偶尔能抠出几句完整的话。
是小周,他的声音都变调了,带着哭腔:“晞姐!
撑住!
西边有个破窗户!
我们......我们冲过去接你!”
紧接着就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是霰弹枪的声音,那动静能把耳朵震得嗡嗡响,小周的声音瞬间就断了。
我闭了闭眼,心里沉得像灌了铅。
这次抓“眼镜蛇”跨国走私团伙,我们准备了三个月,队长老杨出发前拍着我肩膀说:“晞晞,这次是硬骨头,但有你在,稳了。”
可谁能想到,队里藏了内鬼——我们的埋伏点、撤退路线,全被透了出去。
对方就像等着猎物的狼,带着重武器把我们堵在这破工厂里,一个个放倒。
我摸了摸腰间的配枪,子弹早打光了,枪身凉得像块冰。
周围的枪声稀稀拉拉的,越来越远,估计剩下的队友也撑不住了。
可我脑子里根本没空去想叛徒,也没空怕疼,甚至没空去担心小周是不是还活着——我只有一只手能用力,死死攥着右手里的那枚银怀表。
表壳是旧的,磨得发亮,上面刻着的缠枝莲花纹都快被摸平了,右下角有个小坑。
那是大三那年的事,我在图书馆门口抢着帮顾怀瑾拿怀表,没拿稳,“啪”地摔在青石板上,磕出了这个坑。
当时我吓得脸都白了,他却蹲下来,捡起怀表用袖口擦了擦,抬头冲我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没事,这样更特别,以后你一看见这个坑,就想起是你弄的。”
那时候的阳光多好啊,落在他白衬衫上,连领口的纽扣都泛着暖光。
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墨水香,混着图书馆旧书的味道,每次他走过来,我都忍不住想往他身边凑。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七年前,他走的那天,也是个这样的雨天。
官方通报说是车祸意外——他开车时避让突然冲出的行人,没稳住方向,冲出护栏坠进了桥下的河里。
可我到现场看过,那座桥的护栏有半人高,混凝土浇的,怎么可能轻易冲出去?
而且他的车胎是新换的,刹车痕却短得离谱,像是根本没踩过刹车。
更奇怪的是,他的手机不见了,钱包还在,连口袋里的钢笔都没丢,唯独那本他总带在身上的笔记本,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死前一周,给我发过一条微信,只有五个字:“小晞,不对劲。”
我那时候在忙一个盗窃案,加班到凌晨才看见,想回复的时候,又觉得他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他总爱研究些奇怪的物理现象,偶尔会说些我听不懂的“不对劲”。
可我没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
这七年,我没一天忘了他。
我拼命查案,从基层民警做到刑警队的骨干,就是想有一天能查出点什么。
首到今天,在这个走私案的现场,我在一个锁死的集装箱角落里发现了这枚怀表——它被塞在一堆废弃的布料里,表链断了,缠枝莲的花纹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旁边还有几根深灰色的纤维,摸着像高级西装的料子,根本不属于这个满是铁锈的工厂。
这枚怀表,本该跟着他一起埋在城郊的墓地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的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和这个走私团伙有关?
他当年查的“不对劲”,是不是就是这个团伙的事?
顾怀瑾......我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又酸又涩。
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意识开始飘了,眼前的东西都在晃。
生锈的钢架在雨里扭来扭去,像极了小时候外婆家房梁上挂着的旧蛛网,缠缠绕绕,张着爪子要把我裹进去。
我好像看见他了,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穿着那件浅灰色的羊毛外套,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冲我招手:“小晞,过来,喝口热的,别冻着。”
我想走过去,可腿像灌了铅,一动就疼得钻心。
他的脸突然模糊了,变成了小周的脸,小周浑身是血,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喊:“晞姐!
别睡!
队长他们还在等我们!”
我不想睡,真的不想。
我还没查出他的死因,还没抓住那个内鬼,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当年我其实早就喜欢他了——喜欢他讲课的时候认真的样子,喜欢他帮我捡笔时弯下的腰,喜欢他笑着说“小晞,你怎么总这么冒失”的语气。
我攥紧了怀表,指甲都快嵌进表壳的小坑里。
要是能重来...要是能回到七年前,回到他还在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让他一个人去查那些“不对劲”的事,我一定每天跟着他,早上去图书馆等他,晚上送他回宿舍,他走的那条路,我一定提前查好有没有危险,那个雨天,我就算拦着他,也不会让他开车出去。
我一定拼了命护着你,绝不让那个悲剧再发生。
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落定,掌心的怀表突然烫了起来。
不是那种灼人的疼,是慢慢变热的,像有人把脸贴在上面,从冰凉的金属感,变成温热的,再到烫得掌心发麻。
我低头想看看怎么回事,模糊的视线里,竟看见怀表的指针在倒转——一格一格,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是时光在往回走。
缠枝莲的花纹好像活了过来,在雨夜里泛着淡淡的银光,把我掌心的血都映得发亮。
烫意顺着我的掌心,慢慢蔓延到我的手腕,我的胳膊,最后整个胸口都暖了起来——就像当年冬天,我在图书馆门口冻得瑟瑟发抖,他把羊毛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那种裹着阳光和他身上墨水香的暖。
周围的枪声、喊声、雨声,都慢慢远了,像被罩在一个玻璃罩里,越来越模糊。
眼前的黑暗越来越近,不是冰冷的黑,是软的,暖的,像他当年在自习室给我盖过的那条格子毯子。
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了,很轻,就在我耳边,带着点笑意:“小晞,别怕。”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痛感也不见了,只有掌心那枚怀表的温度,还留在我的意识里。
无边的黑,终于把我整个裹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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